第31章 发烧打针

就在这时,年年又发出一声难受的、细弱得像小猫哀鸣般的呻吟,小身体因为高热带来的不适而微微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可怜又无助,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池余那层冰封的、坚硬的外壳。一种超越理智思考的、近乎原始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对“生命正在流失”的本能反应,猛地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

他快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闹。他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浸透冷水,用力拧得半干,冰冷的水珠溅到他脸上,手指被冻得有些发红,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回到客厅,他俯下身,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笨拙,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毛巾折叠好,敷在年年滚烫的额头上。冰冷的刺激让年年似乎获得了一瞬间的缓解,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般的哼唧,眉头似乎舒展了一毫米。

但这短暂的、表面的缓解显然于事无补,那高热依旧在她体内肆虐。

林池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不紧不慢地走着。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愈发急促的年年。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语调依旧生硬干涩,缺乏温度:“喂,听得见吗?得去医院。”

年年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失焦,水蒙蒙一片,似乎无法理解他话语的含义,只是本能地因为难受而哼唧。

林池余不再多言,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他拿起沙发上随意放着的一件年年的小外套,又用那条薄毯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像包一个脆弱的包裹,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呼吸艰难的小脸。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沙发,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这个柔软得像一团火、又轻得像片羽毛、却承载着沉重病痛的小身体背到了自己还算宽阔的背上。

年年很轻,但那份因为高热而带来的惊人脆弱感,以及她全然依附在他背上所带来的、陌生的责任感,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比任何物理重量都更让他感到步履维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旧书包,锁上门,快步融入了门外浓重而寒冷的夜色之中。

去社区医院的路不算远,但夜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街道。年年伏在他并不算厚实的背上,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肩颈处,滚烫的呼吸一阵阵、绵软地喷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烙铁般提醒着他背上的负担。她偶尔会因为极度的难受而发出细微的、小猫一样的呜咽,或者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妈”或“难受”。林池余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示出咬合的力度,尽可能稳地加快脚步,夜风吹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陌生的、焦灼的燥热和隐隐的恐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小小的心脏隔着几层衣物和毯子,快速而无力地、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背心,那节奏慌乱而脆弱。

医院的急诊室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夜形成鲜明对比,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各种细微的声响——低声的交谈、压抑的咳嗽、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池余像个被上好发条的、沉默而高效的机器,用最简短的词语、近乎冷漠的语气回答医生和护士的问题,缴费、取药,动作利落得与他年轻疲惫的外表以及此刻的情境有些不符。只是他始终紧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惯有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当护士拿着明晃晃的针头走向年年时,他看着那尖细的金属反射着冷光,即将刺入她细嫩白皙的手背血管,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仿佛那针尖也刺痛了他,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转回来,死死盯着,仿佛在监督这个过程,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安全,或者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责任。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年年疼得猛地一颤,哭叫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小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林池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温柔的安抚,而是有些笨拙地、带着点强制性地、轻轻地按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只小胳膊,低声道:“……别动。”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却奇异地让怀里的小人儿的挣扎减弱了一些,只剩下无助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直到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塑料管缓慢而稳定地流入年年的血管,看着她因为哭闹疲惫和逐渐发挥的药效而终于沉沉睡去,烧红得骇人的小脸似乎终于褪去了一些可怕的色泽,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一些,林池余才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般,缓缓地、几乎是坍塌般地在一旁冰冷的塑料椅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睡。就那样僵直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忠诚却疲惫的守卫,守着她。目光每隔一会儿就会机械地扫过输液瓶里逐渐下降的透明液面,计算着时间;扫过她沉睡中依然微蹙眉头的小脸;扫过医院走廊里惨白的、毫无温度的灯光和偶尔经过的、面容模糊匆忙的人影。时间在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深夜的医院冰冷而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也包括他内心那片无人能知的、混乱而陌生的荒原——那里有疲惫,有厌烦,有一丝残留的恐慌,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松动。周琰期间打护士站的电话找来,焦急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哭腔和嘈杂的背景音,他只是对着话筒硬邦邦地、毫无情绪地回了句“在打针,烧退了点”,就近乎无礼地挂了电话,不愿多言。

天快蒙蒙亮时,窗外的夜色开始泛起灰蓝,瓶里的药液终于滴尽。护士来动作熟练地拔了针,用棉签按住小小的针眼。年年的体温降到了低热状态,睡得越发安稳沉静,小脸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柔嫩。周琰和吴言才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愧疚和担忧地匆匆赶到病房。周琰看着儿子苍白如纸、写满疲惫的侧脸、眼下的乌青和干裂的嘴唇,再看看女儿终于安静睡去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杂着心疼、后怕和歉意,想上前拥抱他或者说些什么感激或安慰的话。

但林池余在她靠近之前就猛地站了起来。一夜未眠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如同迟来的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胃里空得灼痛,泛起阵阵恶心。他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周琰伸过来的手和那双泪眼,甚至没有看刚刚赶到、神色复杂的吴言一眼,只是抓起旁边椅子上自己那个旧书包,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倦怠:

“我上学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没有接受感谢或安慰,没有诉说一夜的奔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眼神,他径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背脊挺得笔直僵硬,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漫长而令人极度疲惫的任务,用一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门,将身后一夜的混乱、焦灼、母亲的眼泪和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陌生的触动,全都彻底地关在了身后,与他无关。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带着寒意,吸入肺部刺得发疼。他一夜未合眼,又饿又累,头重脚轻地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早自习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嗡嗡嗡的读书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地传入他耳中。他几乎是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连拿出书本的力气都耗尽了,胃里空得一阵阵抽搐绞痛,只想就此闭上眼睛,彻底隔绝这一切喧闹和光亮。

方程踩着早读铃响的最后几秒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和刚买早餐的、诱人的油烟味,活力十足、动静极大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习惯性地用胳膊肘亲昵地捅了捅他:“欸,池余,早饭吃没?我今天买多了煎饼果子,分你一个?加了俩蛋,绝对管饱!贼香!”

林池余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抬都抬不起来,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破碎的声音:“……不吃。”

方程这才凑近了,仔细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眼下是浓重得吓人的青黑色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透支了的疲惫,比通宵打架挂了彩还要萎靡不振。“我靠,你咋了?”方程皱起眉,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直白担忧,“昨晚通宵刷题了?卷死谁啊你这是!身体不要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带着点强硬的关心,把那份还热乎喷香、散发着食物诱人香气的煎饼果子强行塞进林池余冰冷的桌肚里,“赶紧的,趁热吃了,一会儿老班的课你要是敢睡着,非得被拎出去罚站不可。听见没?”

林池余连摇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胃里空得灼痛,却又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只觉得那香气腻人。他只是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构成的狭窄黑暗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方程的关心、食物的香气和整个世界的喧嚣。

方程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疲惫到极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样子,只当是好友学习太拼命把自己累垮了,无奈地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服了你了,学魔怔了”,便自顾自啃起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心里盘算着放学后非得拉他出去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不可,绝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他完全不会想到,身边这个孤僻冷硬、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会死读书的好友,刚刚独自经历了一个怎样兵荒马乱、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夜晚,守护了一个他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而那份被林池余深藏在冰冷外表与极致疲惫下的、关于这个“新家”和那个“妹妹”的复杂难言的秘密,也在这个平凡又饥饿的清晨,无声地又刻下了一道更深的、无人知晓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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