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了然地笑着搭话:“小伙子,看样子是考得相当不错啊?恭喜恭喜!要去告诉家里人好消息?”
“嗯!谢谢!”林池余重重点头,目光灼灼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街道、熙攘的人群、甚至路边喧闹的广告牌,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爱、充满生机。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奖学金大概什么时候能发放到账?是要先做一份详细的旅行攻略呢,还是先咨询医生外婆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短途旅行?乌篷船要坐哪种?定胜糕一定要买最老字号的那家……
车子平稳而快速地行驶,最终在医院门口停下。他几乎是秒速扫码付了车费,拉开车门,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住院部那栋冰冷的大楼,熟门熟路地朝着外婆所在的楼层冲去。电梯太慢,他甚至选择了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心脏因为奔跑和期待而跳得更快更猛,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挣脱束缚。
然而,越接近外婆病房所在的那条熟悉的走廊,他敏锐的直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异样。
这条走廊,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
平时的安静,是一种充斥着细微生命律动的安静——护士站低低的交谈声、推车滚轮的滑动声、各种监护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偶尔从病房传出的微弱呻吟或咳嗽声、甚至是家属压低的啜泣。但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死寂的、凝重的、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的沉闷,一种抽空了所有生机的虚无。一种冰冷粘稠的不祥预感,像悄然蔓延的墨汁,又像无声缠上脚踝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外婆病房的门,罕见地、大大地敞开着,像一个无声张开的黑色洞口。
里面站着的,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而是几个穿着深色衣服、面色沉重、眼神悲戚的陌生人。管家爷爷那熟悉而佝偻的背影也在其中,他背对着门口,肩膀垮塌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透着一股无尽的凄凉。而病房中央那张病床——
床上是空的。
被子被叠成了整齐的、棱角分明的、毫无生气的方块。床单被拉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苍白得刺眼。所有那些曾经环绕在外婆身边、维持着她微弱生命的复杂仪器——心率监测仪、氧气瓶、输液架——全部消失了,撤走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光秃秃的、苍白冰冷的金属床架,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墓碑,矗立在那里,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一个终结。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照进来,恰好落在那空荡的床铺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显得那片空白更加突兀和残忍。
林池余脸上那灿烂的、承载着所有热切希望和未来憧憬的笑容,就那样猛地僵住了,凝固在脸上,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剥落,最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白和茫然。他狂奔后的剧烈喘息尚未平复,心脏还在因为方才的巨大喜悦而疯狂擂动,此刻却猛地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拖入万丈冰渊!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他像一根钉子一样被钉在了门口,大脑嗡嗡作响,一片彻底的空白和轰鸣,完全无法处理眼前接收到的这一切荒谬的视觉信息。发生了什么?走错了房间?外婆被推去做紧急检查了?还是换到了更好的病房?
管家听到了身后那急促而骤然停滞的喘息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哀嚎般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老人那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和泪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涸,新的泪水又不断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看到愣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林池余,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了又张,却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压抑的嗬嗬声,以及那止不住的、汹涌的、代表绝望的眼泪。
“……外婆呢?”林池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嘶哑、颤抖得不成调,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去做检查了吗?换病房了?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困惑的、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管家悲痛欲绝地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滚落得更凶,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渣:“少……少爷……老太太……她……她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走……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像是……像是睡着了……”老人哽咽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她……她一直硬撑着,可能……可能就是不想……不想在考试期间……或者刚考完就……她想着……熬过这几天……或许……就能少让你难过一天……她到最后……都在念着你……”
早上八点十七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在他坐在书桌前,紧张地等待着九点查询成绩的时候。就在他因为那个辉煌的分数而狂喜、而憧憬未来、而飞奔而来的路上。
她甚至没有等到他知道成绩的那一刻。没有亲耳听到他迫不及待的、带着雀跃的报喜。没有等到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精心准备的旅行计划,跑来告诉她,他们的约定成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去实现那个做了很久的梦。
她就这样,安静地,在他毫无察觉、满心欢喜地规划着未来的时候,独自松开了手,永远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外婆失信了。
她答应过要等他的。她明明用那样温柔而肯定的眼神答应过他的。
林池余只觉得一股能冻结灵魂的、源自地狱最深处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猛窜而起,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被冻僵,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指尖冰冷麻木。几分钟前还充盈在他胸腔里的、那滚烫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喜悦和希望,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锋利、最冰冷的冰锥,以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搅碎了他所有的温暖和期待,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尖锐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考上了。临渊中学。最好的高中。
他拿到了。那笔丰厚的、他拼尽全力才挣来的奖学金。足够支撑一次精心计划的、舒适的旅行。
可是,那个他想要为之兑现承诺的人,那个他想要带着去看世界的人,那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盼着他好、会用全部生命为他高兴的人,不见了。
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不见了。连同她温暖的、带着病气的微笑,她粗糙的、抚摸他脸颊的手,她虚弱却温柔的“好”字,一起化为了虚无。
那笔钱……那笔他熬夜苦读、舍弃玩乐、背负压力、寄予了所有温暖希冀的奖学金,忽然之间,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和光芒,褪尽了所有温度。它不再是什么充满期待的旅游基金,不再代表着乌篷船、定胜糕、外婆的笑容和江南的暖风。
它变成了一笔冰冷的、残酷的、迟到的……
陪葬费。
为他那张来不及给她看的、墨迹未干的录取通知书。
为他那未能亲手为她实现的、已经失去目标的旅行承诺。
为他没能见上的、永远错过的最后一面。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猛烈而残酷地炙烤着大地,蝉鸣依旧喧嚣得震耳欲聋,仿佛在嘲笑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林池余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从心脏最深处渗出来的、绝望彻骨的寒冷,将他彻底淹没。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热度的石雕,望着那张空荡荡、冰冷无声、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病床,只觉得整个喧闹的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崩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虚无和黑暗。那巨大的、荒诞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甚至还没有完全抵达他的意识,只是以一种麻木的、绝对空白的形式,先一步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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