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池余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音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意外。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醇厚的茶汤在他口中停留片刻才咽下。他就这样安静地等着,了解方程如他,知道以方程的性格和家世,话肯定没说完,后面必然跟着“但是”。
方程见他没有立刻发射毒舌箭矢,稍微松了口气,像是获得了一点宝贵的缓冲时间,但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难以启齿,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铺在桌上的米白色桌布边缘,几乎要把它抠出个洞来,声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几乎要埋进胸口:“不过……那个……最后……最后还是……能上……”
“嗯?”林池余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轻微升调单音,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平静。
方程像是被这个单音催促了,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般语速极快地说道,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全部勇气:“我爸……他找了些关系……托了七拐八弯的亲戚……好像……好像还给学校捐了个什么新的物理实验室的器材……反正……反正最后名额是弄到了……”他终于说完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立刻抓起桌上的冰柠茶,猛地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冰块被吸管搅得哗啦作响,冰冷的液体似乎能暂时浇灭他脸上因窘迫而升起的热度。他试图用这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混乱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心理准备,迎接林池余那句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的、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的犀利点评。
但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餐厅悠扬的背景音乐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别的桌位的轻言笑语。精致的点心开始被服务生一道道送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晶莹剔透的虾饺皇、酱色诱人的豉汁凤爪、金黄酥脆的蛋挞……却暂时无人动筷,仿佛都成了这场无声交锋的背景板。
林池余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而专注,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方程感觉那目光像探照灯,把他那点靠着家里关系才得来的、并不那么光彩的前程照得雪亮,无所遁形,他紧张得手心都有些湿漉漉的,几乎要握不住冰冷的杯子。
然而,林池余最终什么尖锐的评价也没有说。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白瓷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清脆而果断,像是在为一个段落画上句号。他转开视线,望向窗外。楼下,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片模糊而繁华的光影。他的侧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和室内暖黄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情绪难辨。
“进去了就行。”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既没有鄙夷,也没有祝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与己无关的事实。“临渊进度快,竞争也狠。”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却清晰地、一字一字地传到方程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别到时候跟不上,哭都找不着调。”
没有讽刺,没有质疑,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嘱咐的意味?这完全超出了方程的预料!他准备好的所有辩解和搪塞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无处发泄。
方程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吸管还无意识地含在嘴里,差点没反应过来。这简直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林池余!他认识的林池余,冷漠、尖锐、睚眦必报,此刻应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侥幸,用最精炼毒舌的语言把他这“钞能力”操作贬得一无是处才对,就像他平时嘲笑自己那些昂贵的、却没什么用的新玩具一样。
“池余……你……”方程一时语塞,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是巨大的意外,是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酸酸胀胀的感动?他看着林池余平静的侧影,那身影在繁华夜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直,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经历了外婆的离去,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内心深处某些地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他认为“不对”、“不公”的事情,某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这时,服务生将最后一道点心——那笼蒸得恰到好处、皮薄如纸的虾饺皇——端了上来,热情地说了句“请慢用”,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林池余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只饱满得几乎透出粉红色虾仁的虾饺,稳稳地放到方程面前那个印着精致花纹的小碟子里,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吃饭。”他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这个对方程而言堪称煎熬的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触及敏感地带的对话只是餐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眼前这些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食物上。
方程看着碟子里那只造型完美、诱人无比的虾饺,又看看对面已经拿起筷子,神态自若地开始品尝软烂脱骨的豉汁凤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林池余,胸腔里那股复杂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逐渐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暖意所取代。他忽然明白了,这或许就是林池余表达关心和接纳的方式——沉默,却有力。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接受了自己这个人,尽管方式如此别扭,如此…林池余。
“嗯!吃饭!”方程重重点头,像是甩开了所有不必要的包袱和尴尬,脸上重新漾开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容,也拿起筷子,兴致勃勃地大声宣布,试图用音量驱散最后一丝不自在:“那我可不客气了!这个流沙包是我的!谁也别抢!哇,这凤爪绝了!”
窗外,城市彻底被夜幕笼罩,华灯璀璨,编织着繁华的梦。茶餐厅内温暖明亮,食物的香气与茶香氤氲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小小的、安宁的宇宙。两个少年,一个安静冷淡却细致地将对方爱吃的菜挪到其面前,一个活泼跳脱咋咋呼呼却敏感地接收着这份别扭的关怀,对坐在摆满精美点心的桌旁,吃着这场或许并不那么“对称”的庆功宴。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空气中却缓缓流动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也无需言说的深厚默契。未来的路或许不同,但此刻的陪伴,真实而温暖。方程夸张的咀嚼声和林池余偶尔一句淡淡的点评“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交织成这个夏日夜晚最生动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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