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暑期工作

那点微弱的波动,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古井的石子,涟漪还未及扩散开,就被井壁厚厚的、经年累月凝结的坚冰无情地吞噬了。

善意?关心?陌生人的好意,尤其是方程这种生活在蜜罐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的好意,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需要高度警惕的陷阱诱饵,一种甜蜜的毒药,一种可能引火烧身、将他拖入更深渊的奢侈品。他筑起的心墙,早已高耸入云,坚不可摧。

“不用。”他收回视线,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用铁丝钩专注地翻找着垃圾桶边缘的废弃物,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和目光交汇从未发生过。“脏。”他补充了一个字,像是解释,又像是斩钉截铁地划清界限。

他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在沉默中承受烈日和风雨。他人的善意,尤其是这种带着“少爷”气息的、未经苦难淬炼的善意,对他而言,非但不是温暖,反而更像是一种需要消耗心力去防备的负担,一种可能打破他脆弱平衡的危险信号。

方程举着手套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他看着林池余重新投入“工作”的、那过分沉静、疏离甚至带着点冰冷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抿紧的嘴唇透着一股倔强的拒绝。方程忽然觉得,自己递过去的不是一只可以防晒的手套,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避开了。

他撇了撇嘴,倒也没生气,只是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嘀咕了一句:“真是的……不识好人心,晒成黑炭可别哭鼻子……” 然后,他把那只手套胡乱地、带着点赌气意味地塞回自己裤兜里,又像来时一样,噔噔噔地跑开了。他的情绪,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林池余面无表情地从一堆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厨余垃圾边缘,准确地勾出一个几乎完好的、标签都还鲜亮的塑料饮料瓶。他把它丢进袋子,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那“不识好人心”的嘀咕清晰地飘进耳朵,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峭的弧度。好人?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人。他只知道,依赖别人,相信所谓的善意,最终只会让自己摔得更痛,跌得更惨。

信任,是这世上最昂贵的毒药。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双能翻捡废品的手,和那颗早已被现实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

太阳似乎更毒辣了,像一个愤怒的火球,肆无忌惮地倾泻着光与热。蝉鸣也愈发聒噪,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灼热得几乎扭曲空气的小巷里移动。

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林池余的鬓角和后颈滑落,流进领口,与衣服摩擦着敏感的伤痕,带来一阵刺痛和黏腻。他抬起胳膊,用T恤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粗糙的布料蹭过皮肤,火辣辣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巷口那唯一一点阴凉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正躲在一棵枝叶稀疏的槐树阴影下,有气无力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她面前是一个刷着白漆的木头箱子,盖着厚厚的棉被,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冰棍”两个字。那箱子仿佛散发着一种魔幻的凉气,吸引着所有在酷暑中煎熬的灵魂。

林池余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甚至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胃里空荡荡的,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鸣叫。胃部的饥饿感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小兽,在用细密的牙齿啃噬着他的意志。今天捡到的瓶子不少,袋子沉甸甸的,也许……能换一支最便宜的老冰棍?那冰凉清甜的滋味,哪怕只有一瞬间……这个念头刚像水泡一样从心底冒出来,就被他脑中一个更冰冷、更严厉的声音狠狠地按了下去,掐灭了。

就在这时,方程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带来一股更浓郁的热风。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亮晶晶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光芒的硬币,显然是刚从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小腰包里掏出来的。他热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他看都没看林池余,径直冲到冰棍摊前,声音响亮得盖过了聒噪的蝉鸣:“奶奶!买冰棍!要两根绿豆的!要最冰最冰的那种!” 他踮着脚,把硬币叮叮当当地放进老太太摊开的、同样粗糙的手掌里。

老太太慢悠悠地掀开厚重的棉被,一股白色的冷气瞬间涌出。方程迫不及待地接过两支冒着丝丝寒气的绿色冰棍,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转身,噔噔噔又跑回林池余身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享快乐的兴奋。他甚至没问一句“你要不要”,就直接把其中一支硬塞到林池余手里。冰凉的触感,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林池余下意识地猛地一缩手,指尖甚至带着一丝明显的抗拒和僵硬。但方程塞得很用力,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霸道,冰棍直接贴到了他汗湿、晒得发烫的手腕皮肤上,那沁骨的凉意激得他皮肤剧烈地一颤,像被电了一下。

“喏!快拿着!快吃!化了就不好吃了!白花钱啦!”方程自己已经猴急地撕开了那简陋的包装纸,咔嚓一声,毫不犹豫地对着绿色的冰体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被冰得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哈——”的一声长叹,仿佛全身的燥热都被这一口冰镇压了下去,“爽!凉快死了!”

林池余有些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突如其来的绿豆冰棍。绿色的冰体在炽烈的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丝丝缕缕诱人的凉气,那凉气仿佛有形,丝丝缕缕钻进他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又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方程。方程正毫无形象地大口啃着冰棍,冰水混合着口水顺着他咧开的嘴角流下来,在下巴上拉出一道亮晶晶的线。他也毫不在意,直接用崭新的T恤袖子在嘴边胡乱一抹,眼睛弯成了快乐的月牙,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满足和快乐,仿佛此刻他品尝的不是一根廉价的绿豆冰棍,而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那笑容纯粹、热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未经风霜的、阳光般的感染力,像一颗小太阳,灼热地照耀着周围。

林池余的指尖感受着冰棍沁骨的凉意,那凉意似乎能短暂地麻痹掉皮肤下那些陈旧的、隐隐作痛的伤痕。他沉默着,时间仿佛在酷暑中凝固了几秒。

最终,生理上对干渴的强烈屈服,和对避免更大麻烦的冷生存的本能,总是优先于感受。他最终还是动作有些迟缓地撕开了那简陋的、有些粘手的包装纸。他没有像方程那样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只是低下头,张开嘴,在那光滑、冒着寒气的绿色冰面上,极轻、极快地咬了一小口。冰凉、微甜的绿豆沙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如同一股清冽的甘泉,短暂而有力地驱散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烧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动作依旧斯文而克制,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却又无法投入热情的任务,带着一种疏离的仪式感。阳光把他和方程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滚烫得几乎冒烟的地面上。方程一边啃着冰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的“战果”:“哎,林池余,我刚才在那边那个红垃圾桶后面,发现一个好大的纸箱子!真的超级大!我费了好大劲才拖出来一点,估计能卖不少钱!待会儿咱俩一起去拖好不好?我一个人弄不动……” 他兴奋地比划着,冰棍水随着他的动作甩出几点晶莹。

林池余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目光却总是越过方程兴奋挥舞的手臂和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投向巷子深处。那里,一栋外墙斑驳、墙皮大片剥落的低矮旧楼,沉默地矗立在白得晃眼的烈日下,几个黑洞洞的窗口像怪兽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窥视着巷子。那栋楼像一个沉默的、贪婪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血盆大口,等着将他这只刚刚尝到一丝冰凉滋味的猎物,重新吞噬回那无边的黑暗和酷热之中。那个所谓的“家”,是他所有恐惧的源头,也是他拼命捡拾废品想要逃离、却又不得不回去的牢笼。

他脚边的蛇皮袋里,捡来的易拉罐和塑料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声响。那是他通往“安全”彼岸的、微薄却无比坚定的筹码,是他在绝望中为自己和外婆搭建的一根纤细的救命稻草。而手里这支正在快速融化的绿豆冰棍,那短暂却真实的冰凉触感和微甜滋味,如同这个炎热得令人窒息的夏日里,一个突兀闯入的、带着方程式鲜明印记的小小插曲。它短暂地存在过,真实地存在过。他感受着那凉意在干渴的口腔里蔓延、扩散,带来片刻的麻痹和舒缓,却又迅速被周围无孔不入的酷热贪婪地吞没、消解,最终只剩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甜涩,顽固地萦绕在舌尖,也沉沉地、复杂地沉淀在心底最深处。

那甜涩,像极了他短暂十年人生的滋味本身——短暂麻痹的、虚幻的甜意之下,是长久而坚硬的、无法摆脱的苦涩基底。他默默地、近乎珍惜地小口舔着那根冰棍,直到它只剩下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粘在木棍上的绿色冰渣,仿佛在汲取这漫长酷暑中唯一一点,由另一个世界施舍而来的、带着强烈不安和别扭的暖意。这暖意如此陌生,如此奢侈,又如此……让他心慌。

“喂,你吃得好慢啊!都要化光了!”方程已经三下五除二啃完了自己的冰棍,意犹未尽地舔着木棍,看着林池余手里还剩一小半的冰棍,又看看他沉默的侧脸,忍不住开口。他凑近了一点,带着点好奇和不解:“林池余,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绿豆的?下次我给你买牛奶味的吧?”

林池余握着冰棍木棍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木棍硌着掌心。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

他不再看方程,也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舔舐最后一点冰渣的速度,仿佛要尽快结束这令他无所适从的“馈赠”。巷子里,只剩下方程意犹未尽。

人生行至艰难处,方识苦夏之味。

欢愉总嫌短促,苦难却将岁月拉长,如同漫无止境的炎夏,沉闷、蝉嘶、日影迟迟。

往日艰辛不必多言,却偏偏从中尝出“苦”的深意——

苦,原是生命的蜜藏。

力量,往往来自对手;真正叫人强大的,是那些试图压垮我们的存在。须将外来的压力,一寸寸吸入骨骼之中。

强者之力,首在承受。

唯有经历不可承受之承受,人才终于知晓:自己,已成强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我会让你记住我
连载中詞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