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的心沉了下去,那点隐约的猜测变成了冰冷刺骨的现实。他看着林池余苍白的侧脸和紧抿得发白的唇线,一股强烈的难过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想起林池余颈侧那片刺眼的淤青,想起他翻捡垃圾桶时那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熟练和专注,想起他那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沉默……原来这一切背后,都藏着一个如此丑陋而残忍的真相。这个认知让方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心疼。
“他……他打你?”方程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愤怒和难以置信在交织。他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对林池余这样安静、这样……好的人下手?这简直超出了他认知的底线!
林池余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他没有回答方程的问题,只是把头垂得更低,额前细碎的刘海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透着隐忍和脆弱的下颌。攥着裤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薄薄的布料里。那些黑暗的、充满浓烈酒气、刺耳咒骂和撕裂般疼痛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咆哮,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他不想回忆,更不敢描述。光是想到“父亲”这个词,就让他指尖冰凉。
方程看到他肩膀那剧烈压抑的、细微的颤抖,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最深的、最痛的伤疤。他慌了,懊悔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我不问了!你别……别难过!”他笨拙地想要安慰,却觉得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无力,急得抓耳挠腮,脸都憋红了,“我……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猛地吸了口气,一股孩子气的、纯粹的不平涌了上来,“你那么好!他凭什么打你!他是不是个坏人!”这声质问带着方程特有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和愤怒,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小心翼翼地、执拗地试图探入林池余冰冷黑暗的角落。
林池余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攥得发白的指关节,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方程那句“你那么好”,带着对方程世界里最简单、最直接的价值观判断,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实地、微弱地荡漾开来,触碰到了潭底最深处那点被冰封的、几乎被遗忘的自我感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林池余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他依旧没有看方程,目光像是被钉在了远处河面上那些跳跃闪烁的光斑上,仿佛只有那片流动的光才能给予他一丝支撑和短暂的平静。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沙哑,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底艰难地飘上来:
“……习惯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着巨大的勇气,才又极低地、几乎是用气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别跟别人说。”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声的禁令,划定了安全的界限。这声“别跟别人说”,是他能做出的,最接近依赖和信任的表示,也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试探方程是否能真正理解这份沉重的托付。
方程立刻挺直了背脊,像接受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任务,用力地、近乎庄严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你放心!我谁都不说!一个字都不漏出去!”他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头顶那片被梧桐树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眼神无比坚定,声音清晰有力,“我方程说到做到!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林池余看,证明自己的可靠。
看着方程那副郑重其事、甚至有些滑稽却又无比真诚的模样,林池余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那弧度细微得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转瞬即逝。他飞快地瞥了方程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暖意?随即,他又迅速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只是这一次,那双死死攥着裤子的手,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指尖因为血液回流而微微泛红。
树荫下,蝉鸣不知疲倦地唱着夏日的歌谣。河风带着水汽,温柔地拂过两个少年汗湿的脸庞。一个依旧沉默如谜,但笼罩在他周身的、那层厚厚的冰冷和紧绷的防御,似乎被这夏日的微风和同伴笨拙却滚烫如熔岩般的誓言,悄悄吹散、融化了些许。另一个则坐得笔直,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守护着一个沉甸甸的、关于黑暗的秘密,也守护着身边这个伤痕累累、却让他打心眼里想要保护的朋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林池余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细碎的金色光点,仿佛无数无声的安慰。
“哎,林池余!”方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草地上弹起来,眼睛又亮了起来,一扫刚才的沉重气氛,“你还记得公园中间那个许愿池吗?就是那个有石头小乌龟的!我妈说,只要诚心扔个硬币进去,许的愿望就能实现!”他兴奋地指着公园中心的方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灿烂,“走!我们去许愿!我兜里还有几个钢镚儿呢!”
林池余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方程。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对他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愿望?他的愿望沉重而具体——存够钱,离开那个家,远走高飞。一个硬币就能实现?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下意识地想摇头拒绝,觉得这很傻气。
方程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伸手把他从草地上拉了起来。“哎呀,试试嘛!又不亏!万一灵验了呢?”方程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走走走!心诚则灵!说不定今天运气好呢!”
林池余被方程半拖半拽地拉起来,身体还有些僵硬。他看着方程兴奋得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可能”的期待和相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害怕破坏方程这份简单的快乐,害怕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出现失望。而且……内心深处,一个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声音在问:万一呢?万一这世上真有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奇迹?
他终究没有挣脱方程的手,只是沉默地、被动地被拉着,穿过树荫斑驳的小径,走向公园中心那个小小的、用石头砌成的圆形许愿池。池水很浅,清澈见底,池底果然趴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石雕乌龟,背上驮着几个游客投下的、闪着光的硬币。池水在阳光下荡漾着细碎的波光。
方程松开他,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几枚亮晶晶的硬币,仔细地挑拣着。“喏,给你一个!”他不由分说地把一枚还带着他体温的一元硬币塞进林池余手里,自己则捏着一枚五角的,兴奋地对着阳光看了看,“我要许个大大的愿望!”
方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那枚五角硬币紧紧握在掌心,抵在额前,表情无比虔诚。他小声地、清晰地对着空气念叨:“许愿池啊许愿池,我方程诚心诚意地许愿:第一,希望林池余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用挨打!第二,希望我们每天都能捡到好多好多瓶子,卖好多好多钱!第三……”他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更小了,“希望我妈明天还给我买那个新出的巧克力……”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用力一扬,那枚硬币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噗通”一声,准确地落进了池水中央,溅起一小朵水花,惊得池底的石龟似乎都眨了眨眼。硬币晃晃悠悠地沉入清澈的池底,躺在了其他硬币旁边。
方程睁开眼,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他转头看向林池余,满眼期待:“该你了!快许愿!很灵的!”
林池余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带着方程体温、沉甸甸的一元硬币。硬币边缘有些磨损,中心印着庄严的国徽。愿望?他下意识地捏紧了硬币,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他抬头看了看方程那张充满期待和信任的脸庞,那双眼睛亮得让他无法直视。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唯一对他好的朋友面前,许下那些充满黑暗和绝望的愿望,是一种亵渎。
最终,在方程的催促下,林池余只是学着方程的样子,极其生疏地、僵硬地将硬币合在掌心,没有抵在额前,只是虚虚地握着。他没有闭上眼睛,目光低垂,落在池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着什么。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抖,那枚硬币无声地滑落,垂直坠入池水中,“咚”的一声闷响,沉入池底,落在了方程那枚五角硬币旁边,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许了什么愿?没有人知道。也许是一个关于“明天”的微小奢望,也许是对方程这份笨拙友谊的无声祈求,也许……只是一个关于“结束”的黑暗念头被短暂压下后,对“平静”的卑微渴求。
“许完了?”方程好奇地凑近,看着池底紧挨着的两枚硬币,“你许的什么?告诉我嘛!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实现!”他热切地看着林池余。
林池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两枚沉在池底的硬币上。硬币在水波中微微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嘴角线条,似乎比在巷子里时,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方程看着林池余沉默的侧脸,也没有再追问。他咧嘴笑了笑,拍了拍林池余的肩膀:“走吧!愿望许完了,肯定能成!回家喽!”他转身,哼着歌,脚步轻快地朝着放蛇皮袋的大树走去。
林池余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池底那枚属于自己的硬币。水面渐渐恢复平静,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婆娑的树影。他收回目光,转身,默默地跟上了方程的背影。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似乎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也许,方程那枚带着傻气却无比真诚的硬币,连同他自己那枚沉入水底的、无声的祈愿,真的在这夏日的午后,短暂地驱散了一些阴霾,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关于“可能”的凉风。他加快脚步,肩上的蛇皮袋似乎也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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