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天朗气清。
怀陆县白石村。
经过几个月的忙碌,农田中的麦子和粟米已经被尽数收割,肥田中又重新种上了冬麦和粟米,荒些的下等田地中则是撒上了豆子,村中人总算是有了歇息的时间。
只是还有一件紧要的事。
得赶紧办!
许里正家门口,摆了一张破旧的长桌,穿着一身短打的少年,拿着竹笔,快速记录着村中人上交的粮食数目。
他身旁,精瘦的里正许五海,仔细称量着各家交上来的粟米,赵氏则是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媳妇丈量绢布。
几个小的也不闲着,在院子里收整刚收上来的粟米和绢布。
而许家两个壮年男人许福江和许福河,这会子,正帮村里人抬粮食,若是瞧见谁没来,还要去叫人。
大燕朝夏税要在七月交齐,他们最迟需得在六月中旬就将粮食收好,再将粟米和绢布运到通安郡城。
其中还要防着路途中出了岔子,必然要早些将夏税收好,可六月正是他们历州夏日粮食成熟之时!
这地里的粟米不下来,他们也收不上多少粮,许里正也不愿扰了乡里乡亲夏收,向来都是田地里的活忙完,他才知会乡亲缴税。
他管着白石村在内周围四个村子,每回夏收完,都要早早定下日子收粮,许家一家几口齐上阵,加上许氏本就是周围村中的大姓,能有不少亲戚帮衬,这才能按时将夏税收完。
这头许里正和赵氏称量完,许里正拉长了声音报数道:“粟米四石二斤,绢布……二丈一尺。支移三十文。”
“张伯,两年前你家添了牛一头,今年的粟米该是五石,绢布三丈,你这准备得少了。”许霜起听到爷爷的报数,手下笔锋一顿,他抬头,麦色清俊的脸,见人三分笑,“这是县中发来的由贴,张伯你瞧。”
由贴是县里发下的交税数目凭证,许家也是按章办事,数目上只能多不能少。
“哎呦,瞧我着脑子,我给忘了,我这就回去取!“张四郎眼珠滴溜一转,他猛地一拍大腿,赶紧就要往家走。
许霜起仔细地将张四郎一家的由贴放到一侧,对着后面的人喊:“罗伯,你先来称吧!”
被喊到名的男人赶紧抬着粮食上来。
巧了,这罗家跟张家本来就不太对付。
男人的媳妇郭氏白眼一翻,就借着这事说了:“张老四,你是不是想要耍滑头?”
这将夏税运到郡城,若是粮食和绢布数目有哪里不足了,别说许里正一家要吃苦头,他们四个村的人,那可都是要受牵连的。
补数之时,他们也得跟着补交些粮食和绢布。
虽说每次,他们每家每户都会多交一二斤粮食、一二尺布料,积攒起来也不少,可这是防着到了郡城中被小吏为难的,不是让他们自个村中钻空子的。
“说什么呢?姓郭的,老子就是忘了,你少胡咧咧。”张四郎一听就急了,他们家可不能落下这么个名声,可他心里偏又有些心虚,两年前他们家添了一头牛,税一直没加,他还当今年夏税县里还不给他改由贴。
张四郎四处扫了一眼,生怕乡亲们信了郭氏的话。
郭氏见他这心虚气短的神情,顿时来了劲:“呦呦呦,我随口说说,怎得?你这是心虚了?”
“我哪里心虚?!”张四郎气得直跳脚。
“好了,少说两句,别误了正事。”见着两家人要吵起来,里正许五海这才慢悠悠地出言阻止,他一双锐利的眼眸瞧了张四郎一眼,张四郎咽了咽口水一缩脖子,丢下句我不跟你个妇道人家计较,便匆匆离开。
郭氏笑眯眯地上前,她男人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将自家粟米袋子和绢布抬上来。
“许大郎,我家这回的粟米,那是准备得足足的!里正你们只管称!放心便是。”她说着一挺胸,端的是底气十足。
许霜起笑笑道:“郭婶子办事,我自然放心。”
话虽这么说,许里正和赵氏还是仔仔细细地将东西称量好。
“粟米六石四斤,绢布三丈二尺。支移三十文。“许霜起记好了才说道,”成了,只是郭婶子别忘了,五日后,你家要出一个男丁过来运粮。“
在大燕朝,历州夏税,乃是需要各乡里的里正们先把税收齐,然后将收来的税粮布匹运到各郡,再由各郡运送到州府,州府则是会将税运到国库或存于州府。
支移便是郡城将粮食和绢布运往州府和国库的花费,这银钱到时候也是要交到郡城府衙里。
出远门,还要带上这么多的粮食银钱。
这活哪里是好做的?
每回出门,他们是必然要多带上几个村中的青壮,就怕路上出事耽搁了时间。
郭氏爽快地应了。
从日出忙活到黄昏,今日来的人才全部散去。
许家将门一关,一家人在院子里收拾。
许里正蹲在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忙了这么一天,他这把子老骨头也有些撑不住。
许霜起将纸张整理妥当,还未核算数目,心中便大体有了数,他开口问道:“爷,奶,我瞧着,魏猎户家中的小哥儿没来吧?”
说来三年前魏猎户出事时,他刚刚回县城读书,并没有见到魏家小哥儿,这些年魏家小哥儿一直待在山上,多年没见,许霜起都不记得这人长什么模样。
许里正叹了口气。
“这都过去三年了吗?”许里正眼神放空,喃喃道。
说起这个,一旁的赵氏也有些坐不住说道:“真没想到,艾哥儿,他真就守了三年。”
“奶,什么三年啊?”只有五岁的许冬芸抱住奶的胳膊,好奇地问。
赵氏回想了一会,低声说:“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以前咱们山里有个猎户,姓魏,魏猎户三年前伤了腿,我记得那也是夏日,魏猎户只当是小伤,夏天多热啊,那口子就是合不上,没几天就去了,只留下个收养来的小哥!”
“艾哥儿当时也才十五,真是可怜啊。”赵氏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了要给魏猎户守三年孝。”别说赵氏了,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不相信,都觉得他一个小哥儿手中没有田地,在山上活不下去,估计会趁着热孝把自己嫁出去。
谁知道他真就守了三年。
许里正随手磕了两下破烟斗,烟斗中的粗烟草明明灭灭,照得许里正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些:“按规矩守孝的时候,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不必交税,三年期过便要按照男丁还在交税。”
贫苦人家,要是一个男丁都没有了,能坚持守孝三年的能有多少?日子过不下去,还是要往活路上奔啊。
真要是遇到这种事,即便趁热孝和过了百日孝嫁人,乡里乡亲也说不出不孝两个字。
毕竟大伙都这样。
至于富户自然不缺这点税粮,想守孝便守着。
要不是有艾哥儿这桩事,许里正当里正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这条律法了。
许里正有心帮衬一把,可这口子不好开,要是以后都找上他,他这个里正也不用做了!
以往村中有人凑不足税,都是让那人自己去借。
实在补不足了,许家和其他大姓人家再借一些,凑一凑。
而这魏猎户,在村中没个亲戚,艾哥儿更是捡来的,想要借粮食也找不到亲近的人家。
魏猎户刚走时,周围几个村里穷得娶不起女人、小哥儿的闲汉,还有惦记上艾哥儿,上门哄骗艾哥儿,想要一文钱不花就娶个媳妇的。
归河村有个胆大的闲汉摸黑上山,想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结果自个不小心跌下山了摔成了瘸子,那家人还想赖上艾哥儿。
那时候差不多同样是夏收,许里正一开始不知情,等到闹起来了,他这个里正才知晓前因后果,许里正发了大脾气,谁家没个女儿小哥儿的?
旁的地方他管不着,可他管的几个村不能出这种事。
许里正带着许家青壮过去,那户人家的族老,在许里正面前指天发誓,以后肯定看好这户人家,不会再出这种事,又给艾哥儿赔礼道歉,这事才算勉强过去。
因着这事,许里正这心里对艾哥儿总有些愧疚,时不时就让小闺女去看看艾哥儿。
听闺女说,艾哥儿还是很瘦弱,每回见面远远跟她说几句话,就躲屋里去。
艾哥儿这性子,他们就算是能帮这一回,没有田地,往后这艾哥儿的日子也难。
这么想着,许里正又拿起烟袋子吸了一口旱烟。
“明日先让小姑去问问艾哥儿的打算,咱们五天后才出发,爷别着急。”许霜起看向在一旁整理布料的小姑。
许福娟了然地对着许霜起点头低声说:“成,明天我悄悄去,他不爱见外人,还常常去山里采山货,明天我不一定能找到他,得多去几趟。”
粮食和银钱借倒是能借,只是要悄悄借。
许里正和赵氏没有吱声,算是默认,许家一向是只要许里正和许霜起下了决定,其他人就不会说旁的,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砰!砰!砰!’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离着门口最近的许秋满,将门打开。
瘦弱的小哥,一只手拖着一个半人高的粗糙麻袋,一只手中拿着根光洁的木棍,站在距离门口三步远的地方。
他的身子似乎还在轻微地颤动。
好像需要手中的棍子才能支撑住单薄的身体。
院子里的许家人都愣住了。
赵氏迟疑着叫道:“艾哥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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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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