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鸢觉得，她这辈子——包括上辈子——所有的胆量，大概都在通过下界通道时耗尽了。
那并非想象中的云雾缭绕、仙气飘飘，反而更像是一场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的、毫无尊严的颠簸之旅。掌管通道的王仙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通情达理”，在收到那支碧玉簪和几块勉强能看的边角料后，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和气的笑容，连多问一句都没有，便将她塞进了一个标记着“云梦界·废弃通道”的传送阵。
“仙子放心，这条通道虽然老旧了些，但绝对安全稳妥！” 王仙官搓着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泠鸢当时还心存感激，觉得这仙官除了贪财，倒也还算厚道。直到传送启动，她才明白“废弃”和“老旧”的真正含义。
那根本不是传送，更像是被一股蛮力强行塞进空间裂缝里，然后被毫不怜香惜玉地一脚踹了出去。天旋地转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甩出了原位，又在某种规则力量下被强行摁回。护体的微薄仙力在空间乱流的撕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她只能死死抱住怀里那个小小的、用最后一点仙灵石换来的低级储物袋，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家当——几件凡间衣物、些许金银（用最后几块边角料跟王仙官换的）、以及那几张被她视若珍宝的庭院设计图。
最让她心惊胆战的，是腹中那隐隐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波动。似乎在穿越界壁时，那尚未成型的小生命被外界剧烈的规则变化所惊扰。
“宝宝乖，不怕不怕……” 她在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之中，分出一缕心神，小心翼翼地安抚着，用那滞涩难行的仙力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将小家伙护住。那感觉奇异极了，一种源自血脉的本能，让她在自身难保的狼狈中，依然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并自然而然地涌起保护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混乱的空间之力撕成碎片时，周身压力骤然一轻。
“噗通！”
她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脸朝下摔进了一片柔软的草丛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浓郁的水汽，瞬间涌入鼻腔，呛得她连连咳嗽。
“咳咳……呸呸！” 她吐出嘴里的草屑，艰难地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此时似乎是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四周。她摔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边，脚下是湿润的泥土和鹅卵石。溪水潺潺，不远处是连绵的、翠绿欲滴的丘陵，山脚下隐约可见一片白墙黛瓦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以及……极其稀薄、近乎于无的灵气。
成功了！这里就是云梦界！ 泠鸢心中一阵狂喜，几乎要仰天长啸。但下一刻，剧烈的眩晕感和呕吐感再次袭来，她扶着一棵柳树，干呕了半天，却只吐出些酸水。
“这孕反……来得真是时候。” 她虚弱地靠在树干上，擦了擦嘴角，苦笑。仙胎果然不同凡响，连带着她这具仙身都变得如此“娇弱”。
歇息了好一会儿，等到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稍稍平息，她才站起身，打量着自己。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裙（提前换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除了脸色苍白些，看起来倒与寻常凡间女子无异。只是体内那空空荡荡、运转起来如同老牛拉破车般的仙力，以及小腹处那不容忽视的、微弱却存在的生命联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如今的处境。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她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颇具规模的古镇出现在眼前。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木质结构的屋舍，店铺林立，旗幡招展。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早点铺子传出阵阵食物香气，孩童在街巷间追逐打闹，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
这与仙界那永恒不变、清冷疏离的景象截然不同。泠鸢站在镇口，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间景象，竟有些怔忡。三百年了，她几乎快要忘记这种属于“人”的热闹与温度。
“青石镇。” 她看着镇口石碑上的三个大字，低声念道。名字倒是朴实贴切。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早点油烟和泥土芬芳的空气，定了定神，走进了古镇。按照计划，她需要先找个牙行，租或者买一处僻静的住所。
镇子不大，牙行也很好找。接待她的是个四十来岁、穿着体面绸衫的牙人，姓李，看起来颇为精明。见到泠鸢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前来，虽衣着朴素，但气质清雅（毕竟是仙身，底子在那里），不似寻常村妇，态度倒也客气。
“这位娘子是想赁屋还是买房？” 李牙人笑着问道。
“想买一处带院子的小屋，”泠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最好清净些，离水源近点，价格……实惠些。” 她掂量着怀里那并不算丰厚的钱袋补充道。
李牙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是把她当成了家道中落、避世独居的孤女。他捋着短须，沉吟片刻道：“娘子来得巧，镇子西头，临着月牙河，倒真有一处老屋要出手。原主是个老秀才，前年中举，搬到府城去了，这屋子便空了下来。院子是不小，就是房子旧了些，位置也偏……”
“不妨事，能去看看吗？” 泠鸢一听“临河”、“院子不小”、“位置偏”，心中便是一动。
“自然可以，娘子请随我来。”
李牙人引着泠鸢，穿过热闹的街市，越往西走，人烟越是稀少。最终，在月牙河一处拐弯的河湾旁，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正如李牙人所言，院子确实不小，用低矮的竹篱笆围着，里面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院角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院门是两扇略显破旧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院落后门出去几步，便是清澈舒缓的月牙河，河对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景致极好。
屋子是三间正房，加上一个狭小的灶披间，青瓦白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有些剥落，窗纸也破损了不少，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荒凉和潮气。
“这屋子是旧了点，但胜在地方宽敞，也安静。老秀才留下的家具物什也还能用。价钱嘛……” 李牙人报了个数。
泠鸢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价格确实比镇中心的房子便宜了近一半，还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她走进屋里看了看，桌椅床柜都是普通的松木材质，样式古旧，但还算结实。地上积了层薄灰，蜘蛛网在房梁角落摇曳。
荒凉，破败，但……自由。
这里没有仙界的条条框框，没有上司的刁难，没有时刻担心被发现的恐惧。有的只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河水流动的潺潺声，以及无边无际的、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她几乎一眼就相中了这里。这简直就是她理想中退休生活的完美雏形！至于破旧？收拾收拾就好。她一个仙人（虽然是末等的），难道还搞不定凡间的一处老屋？
“就这里吧。” 她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依旧平静，对李牙人说道。
交割房契、办理户籍（李牙人似乎有些门路，帮她弄了个合理的身份——“阮娘”——泠鸢告诉李牙人自己姓阮名映雪，夫家早逝，前来投亲不遇，遂定居于此）等琐事，又花去了一些时间和银钱。当泠鸢（现在该叫阮映雪了）拿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房契，再次站在小院中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她成了这方小天地的主人。
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新家改造计划”。没有动用仙力——那太显眼，而且她现在的仙力也经不起挥霍。她像最普通的凡人女子一样，亲力亲为。
先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挥舞着从镇上买来的镰刀和锄头，清理院中的杂草。汗水浸湿了粗布衣裙，腰酸背痛，手掌也磨出了水泡。但她看着一寸寸显露出来的土地，心里却充满了奇异的满足感。
然后是打扫房屋。擦洗家具，修补窗纸，清扫蛛网……她干得一丝不苟。累了，就坐在院门槛上，看着河水发呆，或者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跟里面的小家伙说几句话。
“宝宝，你看，这就是咱们以后的家了。” “等娘亲把这里收拾好了，就给你种好多好看的花，在院子里给你扎个秋千……”
她甚至凭着记忆和那几张设计图，自己动手，用河边捡来的鹅卵石，在院子里铺了一条蜿蜒的小径。又用剩下的木料，叮叮当当地敲打出了一张简陋的小桌和两把椅子，摆在槐树下。
她还去镇上的集市，用所剩不多的银钱，买来了必要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以及一些常见的菜种和花种。
当夜幕降临，她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坐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木桌前，吃着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了她。
窗外是凡间的夜色，没有仙界的星辰流转，只有纯粹的黑暗与寂静，间或传来几声虫鸣蛙叫。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以及饭菜的香气。
这里没有琼楼玉宇，没有仙气缭绕，只有一座破旧却温馨的小院，一个身份尴尬却心怀希望的母亲，和一个尚未出世、未来不知是福是祸的孩子。
前程未卜，危机或许仍在暗处潜伏。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属于她的、小小的人间烟火里，阮映雪觉得，她终于从那个令人窒息的仙界牢笼中，喘过了一口气。
她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寡淡的青菜汤，嘴角却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真实的弧度。
凡间，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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