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明显然也是半桶水,两人对视良久,谁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迈步朝城内走去。
江问月正东张西望,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角。
低头望去,一个球状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胖子,脸上灰扑扑的,几缕乱发遮住了半边脸,双眼怯怯地望着她。
“大姐姐,能不能给我点钱?”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透着娇弱,跟他壮实的身形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江问月没有钱。
但那孩子并未离开,反而依然黏在她脚边,声音里带着稚气又机灵的狡黠:“可是,我找了好多大人了,他们都不理我……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钱吧?”
小胖子满身白乎乎的肥肉,怎么看也不像小叫花子,江问月不禁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你的父母呢?”
话音未落,小胖子脸上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他眼眶中迅速泛起泪光:“我娘失踪好几天了,我找不到她……我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
李伯明在一旁无情地接话:“那你的爹呢?”
小胖子低垂着头:“我爹……他上了战场,再也没回来。”
这几天他都是一人在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娘临走时留下的几块饼子,她说吃完这些饼子她大概就回来了。起初小胖子还每天守在门边等,但直到饼子的最后一口吃尽,门口依旧空无一人。
江问月终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西市有个馕坑,那里的老板娘心善,你去找她,她会给你些吃的。”
小胖子听后愣了一下,随即神情骤变,猛地抓住江问月的袖子,眼中充满惶恐:“不行!不能去那里,我娘说过,那里不能去!”
江问月不由皱眉:“为什么?”
小胖子低下头,悄悄说给江问月听:“那些馕饼……是用小孩的肉做的。”片刻后,他抬起头,忍住要决堤的泪水,声音激动了起来:“我娘她就是去了那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江问月正欲再追问几句,忽然注意听到一串脚步声。
不远处街角,一队士兵从巷子里稳步走出,各种尺寸的甲胄在阳光下映出杂乱的寒光,但铁靴落地声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压迫感。
这些士兵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沉着,且坚毅。
集市上的人纷纷停下脚步,自觉让出一条宽敞的路。没人言语,却个个神情凝重,敬意与感恩交织在脸上。
“守城的士兵回来了。”旁边一位老汉放下手里的活计,久久站在原地,目送士兵的背影轻声感叹,“他们又往西市去了。”
“唉,现在谁家还有多余的吃食?”另一位年长些的妇人摇头叹息,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忧虑,“过去还能从家里拿些粮食给他们煮粥,如今日子难过,哪还有余粮送人。”
人群里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仗打得没完没了,粮草早就断了。如今,西市的肉饼铺算是全城唯一还能吃饱饭的地方。那老板娘是个好人,不仅招待守城的士兵,连咱们这些百姓也能喝上一碗热乎的汤。”
城中竟已断粮了?
就在这时,路旁一个小贩凑了过来,低声接话:“西市的肉饼,简直成了城里的传说,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城外打仗断了粮草,哪里来的肉啊?”
有人小声呵斥:“有的吃就不错了,你挑剔个什么。”
李伯明突然在人堆中叹了口气,含糊地念道:“凉州一役,三月围城,民无余粮,父子相食。”
江问月对这个世界的历史知之甚少,但“父子相食”四字入耳,仍让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寒。她低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胖子,他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
江问月俯下身,轻声问道:“跟姐姐详细说说,你娘是怎么失踪的?”
小胖子:“我不知道……娘说去馕坑那边找些吃的,可一去就没再回来。我去找过她,碰到一个大婶,她悄悄告诉我别靠近那边,那里……吃小孩。她给了我一个馍,我害怕,就跑了。”
江问月沉默片刻,心中暗生疑窦。站在一旁的李伯明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缓缓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江问月没有立即回答,她俯身对小胖子柔声道:“走,带我去你娘失踪的地方,我会护着你。”
小胖子怯怯地点了点头,领着江问月朝西市的方向走去。李伯明在后方默然一叹,摇了摇头,终究也没有阻拦,紧随而上。
此人,真真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娇贵小姐。
西市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冷清破败,街道两侧的铺子零零散散地开着,行人稀疏,偶有风拂过,卷起尘土,仿佛带着几分荒凉。
没走几步,一间不起眼的肉饼铺映入江问月的视线。她放缓脚步,抬头看了看门口的招牌——木质的牌匾已褪了色,隐约还能辨出“肉饼”二字。
几缕淡淡的油烟从小小的窗户飘出,混合着空气中的尘埃,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肉香。
“就是这里?”她低头问道。
小男孩点了点头。
江问月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
屋内的景象与江问月的想象大相径庭。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气,反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面香,夹杂着些许温暖的油香味。
案几后,正是那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她正低头忙碌地和着面,一抬眼,见到江问月进来,立刻露出和善的笑容,声音爽朗:“姑娘,是你呀,快进来!”
江问月心中有所警惕,却依旧莞尔一笑:“大娘,你这儿的肉饼,可有现成的?”
大娘利索地转身从柜台后拿出一张油纸包好的热腾腾的肉饼:“有啊有啊,刚出炉的!你来得正巧。”
她接过肉饼,微微点头道谢,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肉饼铺后方的门帘似乎微微掀动了一下。她心头一紧,目光不动声色地朝那间屋子看去,随后便听见李伯明含笑的声音传来:“大娘,你这肉饼这么香,怪不得西市的兵士们都喜欢光顾。”
大娘连连摆手:“哎呀,公子过奖了!这些兵士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一点微薄心意罢了。”
江问月装作焦虑不安,低声问道:“可如今城中断粮,这么多肉是从哪里来的?我家里还有两位长辈,断粮多日了,若是有门路,我也想给他们弄些吃的。”
大娘一怔,神色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一脸神秘:“这肉啊,我自有门道。别人不好找,不过我在外头有些关系,能弄来。姑娘是新来的,怕是不太方便。”
江问月有些失望:“也罢,今日我再去问问西市各铺子,看看能不能讨到些吃的……”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似乎若有所指:“我听说这西市时常有人莫名失踪,我有些害怕,不知老板娘可有耳闻?”
大娘的手微微一颤,稍稍迟疑了一下,勉强讪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这西市每日人来人往,偶有几人迷路不见,实在是难免的……”
话音未落,后堂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物件倒在了地上。江问月心头一动,侧目瞥了李伯明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李伯明忽然拉住大娘:“老板娘,后厨似乎出了点状况,要不要去瞧瞧?”
大娘连忙摆手:“没、没什么,都是些杂物,可能是簸箕倒了……”
“可这声音听着不小,我担心是什么贵重物件。”江问月已然站起身,朝后堂走去。
大娘脸色骤然一变,挣脱李伯明却没成功,只好伸出手挡在江问月面前。
那双手布满老茧,手指微微粗肿,指缝间还有些面粉的痕迹,显然是多年和馅、发面留下的印记。
“姑娘,您怎么能进后厨呢!”
这双手显然挡不住江问月。江问月微微侧身,刚准备一脚跨入后堂,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娘,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后堂中缓缓走出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江问月和李伯明,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老板娘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低低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疲惫,声音也缓和了许多:“是我的女儿。”
“领养的,她父母都战死了……我知道姑娘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这些年全靠卖肉饼维生,安稳度日。我家祖上曾是凉州屠户,几代人都做这行,所以我与城外蛮族有些交情,他们会偷偷将死羊投到城内,我便去取………传言那些,实在是无中生有。”
这些解释小胖子没信一个字,跳起来骂道:“你放屁!你要是真能搞到肉,为何不直接上报大官人!”
大娘的语气放得更低了些:“可这些事不能声张,姑娘也知道,一旦有人听说我与蛮族有往来,怕是只会打起他们的主意。我确实想为这些征战的士兵做点贡献,可蛮族对我有恩,我不能置他们不顾。”
听起来有些道理,小胖子沉默了。
大娘将手缓缓放下,露出一抹疲惫的笑意:“姑娘,只求你们……莫要将这事传出去。”
江问月看着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大娘身旁,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歉意。她缓缓转过身,朝这娘俩微微一揖,语带愧疚:“是我莽撞,错怪了您,还望见谅。”
大娘轻叹一声,勉强笑了笑,摆手道:“哪儿的话,姑娘也是听了那些传言才起了疑心。我能理解——如今这世道,谁还敢轻信旁人呢?”
江问月心中一丝紧绷的弦微微松开。
她看着小女孩又跑进屋内,门帘被风掀开一个角。
她笑容凝固住,那根弦又崩上了。
好像哪里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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