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01

大西北的草原上风总是很大,数半夏时节最盛。吹着夏牧场上引路的风幡猎猎作响,一刻不休。

阿依成璧静静地坐在毡房里,难得听不见外头的风声。

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临河的这片牧区来了好些人,除了原本在此居住的哈萨克族外,还有好些汉族人。

天才将将暗下,他们就把灯点上、柴火堆上了。众人围在一起,放歌纵酒,语笑喧阗,早把风声湮了过去。

外头月升星移,毡房内的光也渐然为清冷的月白。

阿依成璧垂眼看着地上的月光,想起自己的名字就有月光之意。

这名字是成璧的亲生父母取的,他们在她十二岁那年相继离世了。到如今,他们的模样在成璧的记忆里已然有些模糊。

其实仔细想来,成璧对他们知之甚少。她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汉族人,而她一出生就在草原上。至于他们的来历,他们的身份,成璧都一概不知。

成璧的养父母对她很好,虽然已经有三个孩子,家中也并不富裕,可还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听养父母说,成璧的亲生父亲从前救过他们,而后在成璧亲生母亲弥留之际,临终托孤,成璧这才到他们家中来的。

不过已经过去八年了,她今天就要结婚了,新郎官人不错,想来逝者也会为她感到高兴。

阿依成璧早见过新郎官,是另一个牧场的穆桑克。他人长得清俊,对她也好。

自从穆桑克家的牧场搬到了阿依成璧养父母牧场的附近,他就常常给她们家送吃的,还时不时地给她带些城里买的小玩意。

虽然阿依成璧对他没什么感情,但依照哈萨克族父母做主的婚俗来说,嫁给穆桑克也不错。

那日穆桑克来求娶阿依成璧时,她心中也有些许欣喜。而后看着父母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应下时,她也有一丝焦急。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松了口。

思及此处,阿依成璧轻叹了一口气。

忽而,地上展开一扇白光,成璧以为是有人来毡房点灯了。可白光定了一阵,又变得越来越细,最后被门给彻底掐灭,屋内又恢复了原本的黯淡。

来人好似在犹豫什么,又退到了屋外。

阿依成璧适应了片刻的黑暗,这才能够重新捕捉到弱光下的家居成设,她能察觉到,那人还在屋外守着。

“请问是还有什么典礼仪式吗?”

阿依成璧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她虽不是哈萨克族人,但还是知晓哈萨克族的婚俗的。

依照惯例,夫家将新娘子接过来时,应当先举行“揭面纱”仪式,再行“拜火”礼。

可成璧家中事先和穆桑克商量过,因成璧原本是汉族人,又因亲生父母的离世变得性情恬淡,就不用令她参加哈萨克族的仪式,免得她受拘束。

难道还是想举行一下典礼仪式么?成璧心中有些疑惑。

又过了约莫三五分钟的样子,屋外那人再次推门而入,逆着白光,阿依成璧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穆桑克?你……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成璧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悄然用袖子擦着手中的冷汗,有些不知所措。

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终究,还是不能做到内心慰藉自己的那般淡定。

穆桑克的体型虽然是典型地哈萨克族那般魁梧,可脸庞瘦削,颧骨不似其他人那般高,脸型柔和,连带着面容与举止,都予人一种温厚的感觉。

穆桑克挤在半开的门中,又扭头向外扫视了一圈,这才放心入内。

他没急着回答成璧的话,先是抽出打火机点了灯,待暖黄的灯光充盈满整个屋内,他才折身抽凳坐在了成璧身前,一语不发地盯着成璧。

成璧觉得有些奇怪,穆桑克没穿新郎官的衣服,反倒穿着平时的那身棕色的夹克。但碍于穆桑克的目光,她微微侧头,不想和他对视,“你现在不应该在外面陪宾客吗?”

穆桑克摇摇头,沉重地吐着热气,“阿依,是我对不起你……”

阿依成璧面露困惑,“穆桑克,你这是怎么了?”

在成璧的印象中,穆桑克从来都是带着浅笑的,就算是上次他最爱的小马驹走丢了,他也是笑着说,小马驹可能也有它自己向往的天地。

“我……”穆桑克没有勇气再直视成璧,“我必须要和你坦白一件事。你答应我,你必须要沉住气……”

阿依成璧有些不明所以,他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她需要坦白的吗?或许有,但她好像并不在乎。

看着穆桑克这懊丧的神情,成璧还是点了点头,让他说就行了。

穆桑克垂下头,“其实……其实今天的新郎官不是我,而是阿萨巴依……”

阿萨巴依,那个四十多岁、三任妻子相继离世的暴发富?

闻言,阿依成璧目光一滞,很快回过神来定在穆桑克脸上,不禁哼笑一声,“什么意思?”

“本来,本来是我去提亲的,但是你也知道,我家中拿不出那么多彩礼钱。这事被阿萨巴依知道了,后来他就找到了我,说愿意借钱给我。你不知道我拿到钱的那一刻简直高兴地要疯了!”

“可是,他却让我在一个月之内还清。如果我还不清,我全家都有可能去坐牢。那么多钱,一个月之内我怎么可能凑得齐那么多钱?我,我只能腆着脸去求你家里把彩礼钱还回来……”

“但那些钱都被拿去买牛羊了……我没钱还!阿萨巴依就告诉我,只要那些钱原本就是他给你们家的彩礼,我只是代他提亲,那我就可以……”

阿依成璧沉默地听着穆桑克的字字句句,一团红从桌上的残留的小截白蜡油中跳到她的眼里,一瞬间点燃了她的眼眶,顺着琥珀般的瞳仁往里面烧,化躯骸为死灰。

穆桑克双手徘徊在胸前,试图阻止她愤怒起身。可阿依成璧并未如穆桑克所料般怫然,反倒是僵硬地望着他身后某处。

少顷,阿依成璧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睫缝隙间汇聚成珠,骤然滴落。

突然,烛光恍如被扼杀,所有的光线迅速地往一个点收缩,不到一秒钟,屋内便陷入了无尽的黑。

穆桑克条件反射地扭头一看,最后一点火恰好在他扭头的那一刹那熄灭。

原来她是在看灯烛。

“应该是灯芯受了潮。”穆桑克的声音很无力,就如同从毡房缝隙中钻进来的外头的细光,无人在意。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只是在逐渐地把自己往局外拖。可他不知道,自己陷入的是沼泽,越是挣扎,越陷得深。

阿依成璧没理会他,只是抬手扯掉头上的华冠,接着屈指擦去眼下的泪光,面对这个欺骗她的罪魁祸首,她也不得不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穆桑克,你如果真心觉得有愧于我,那就带我逃走吧。”

穆桑克看着阿依成璧这副模样心疼不已,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该遭天谴。而帮助阿依成璧逃走,是唯一能够减轻他罪孽的办法。

时间紧迫,一点都耽误不得,谁都不知道,阿萨巴依什么时候会回到这里。

穆桑克简单地为成璧套了件黑棕色的毛绒外衫,遮住了她洁白的新娘服,然后才带着成璧出去。

幸好宾客们都在外头围着火堆饮酒高歌,又有夜色掩护,没人会注意到他们二人。

穆桑克将成璧带到栓马处,拿出了事先为她准备的钱财和食物,又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壮实温顺的马,将包袱绑在了马匹两侧。

“阿依,你走吧,不要回家,你父母知道你要嫁的是阿萨巴依,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你要往城里去,到了城里,随便找个什么活路,千万别再回来。如果可以,到了城里你给我写信,我把家中的牛羊卖一些,也去城里陪你。”

阿依成璧看着穆桑克这副敦厚的模样,如果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她可能还会答好,但她现在已经无法再信他半分。

成璧躲开了穆桑克的目光,随意点了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穆桑克含泪仰视着她,如此可怜又可悲。

成璧强颜莞尔,“穆桑克,你虽害了我,但现在又帮了我,我不怪你。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不怪你才怪。

话音方落,成璧就策马走了,她望着天边那颗明亮的北极星,又掉转了马头。她不能就这样进城,她要回家问问,他们真就这样狠心地把她卖了吗?

*

草原上的黑夜和白昼是两个极端。

白日里草原上一片安宁与祥和,身心都能沉浸在这个披满绿绒的群山的怀抱里。可一到夜晚,草原上原本的东道主就会趁机出没,对他们来说,人类才是不速之客。

运气好的话,能偷得几只牛羊。运气不好,只能成为人类的刀下魂。

阿依成璧骑在马上,胆战心惊地驰骋着,夜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疼。她没走白日里迎亲的那条近路,反倒是绕了一段远路,远路宽阔一些。

可当她披星赶月快要到家时,却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先她一步消匿在这片牧场处。

她将马匹捆在河边,自个儿跑到毡房后头,听着里头一阵动乱。

这些人是来寻她的。

阿依成璧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但能听见那群粗汉的吼声:“当初说好的,钱到手,人给我。现在人呢?!”

听了这话,成璧再没抵挡的气力,心盾碎了一地,愤怒和茫然相继涌上心头,悲伤与无措也接踵而至。

可如今身陷囹吾,首要的事情就是逃跑,纵使情绪如潮,她也不能被击溃在这个地方。

眼见着晨星陨落,天角边上微微泛白,天就要亮起来了。天亮之后,在草原上找人更是如虎添翼。

她不能再在此处停留,她必须马上走。

阿依成璧提着裙摆,提心吊胆地往方才栓马的方向走去。

四周由朦胧的月色拢着,难以看清任何东西。阿依成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草坑里,正当整个人暴露在月色之下,只听见一声粗喝:“她在这里!”

还未来得及搞清这是什么情况,阿依成璧的脑子便指挥着她的身体跑了起来。

纵使在月色中,迅速移动的事物也总能很快被眼睛捕捉到。

阿依成璧将将翻身上马,那些壮汉便撵了出来。她这下也顾不得什么方向,扯着鞭子就往远处的树荫里去了。

看了《我的阿勒泰》很久后,做的一个关于草原的梦。背景是二十世纪**十年代的大西北,小短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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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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