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落日熔金的下午，印城一家三甲医院中医全科02号诊室内。
“医生，这照片上是你吗？”
余寻开药方的时候，坐在他左侧那位五十多岁，衣着精致得体，自进门之后就不停往他胸口瞟的阿姨终于忍不住发问。
原来是在看胸牌。
余寻暗自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己中午吃面时不小心溅了汤汁在白大褂上影响医容医貌了呢。
“是我啊。”温稳的声音隔着蓝色的口罩传出，颇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最近印城爆发了一阵小规模流感，大家都带着口罩。
对方闻言眉头浅浅锁起：“你是不是来实习的？”
余寻手上一顿，突然读懂了对方进屋以来身上笼罩着的那层淡淡的忧愁。
不是因为担心她的更年期综合征，而是——嫌他不够老！
医生越老越吃香，中医尤甚。
“阿姨，实习医生是不能独立坐诊的。”余寻一边打字，一边继续用温谨的声音说：“而且，我马上三十了。”
今天正好是他二十九岁生日，确实马上吃三十的饭。
“是吗。”阿姨原本还在后悔没多等几天排个专家号，听说他快三十了，放心不少，好奇地问：“你平时都是怎么保养的呀？这照片看着跟我幺儿差不多大，他还在上大学呢。”
保...养...
余寻扯了扯嘴角，声音却不显波澜：“你是想说养生吧，平时吃好睡好，多锻炼，少烦恼。”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余寻觉得也不难。
阿姨还想再聊两句，但余寻已经打印好药方递给她，“先去二楼大厅缴费，再去一楼西药房取药，用法用量就按说明书上来。”
“好的好的。”阿姨接过药方站起来，“谢谢噢。”
虽然对方看不见，余寻还是习惯性地露出职业微笑，朝她点了点头。
阿姨看着他微微弯起来的眼睛，还有那张只露出一点浅笑的照片，竟生出一种他在跟她说‘欢迎下次再来’的错觉，还伴随着她去高端SPA会所做完疗养，那些帅气的男技师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的愉悦感。
而余寻这边刚把这位阿姨的问诊记录保存完毕，敲门声就挨着关门声响起。
“进来吧。”
他推了推黑色镜框，视线扫到下一位候诊者的名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刚刚松的那口气仿佛瞬间又窜上来，还成倍膨胀过。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候诊列表里看见这个名字，余寻慌乱间想起刚才那位阿姨说的照片，下意识赶紧扯掉胸牌扣到桌面上，右手按住的鼠标还没来得及点开详细资料，对方已经推门进来。
还好双方都戴着口罩。
余寻抬头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一米八几的身高，灰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以及......皮鞋？
他没看错吧？这是什么潮流搭配，新风向又变了？
“周敛是吗？”余寻的视线已经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他一边例行询问，一边快速点开资料。
周敛，男，二十八岁，既往病史......性.功能障碍？
身形，名字，年龄，都对得上。
所以，有可能是他十多年前表白失败的高中同学来找他看养胃？
余寻坐诊一年多，各种疑难杂症和令人十分尴尬的病都见过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患者还没陈述病情，他就感到很棘手的情况。
“是。”对方拉开椅子坐下，嗓音磁沉悦耳。
仅仅一个单音节，还不足以让余寻从记忆的长河中分辨出此周敛是不是就是他高中暗恋整整两年的那个周敛。
“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不太想，但余寻还是秉持着职业素养，微微转动椅子，侧身面向他。
对方的眼珠黑而深邃，像失去星月的夜空。
余寻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顺道想了想要真这么不巧该怎么处理。
“中医全科什么都看吗？”周敛反问他。
声音不轻不重，语速不疾不徐，倒是没听出紧张或尴尬。
但余寻还是觉得不妙，虽然十余年没见过，可声音听起很是熟悉。
“理论上是的。”尽管已经开始如坐针毡，余寻的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稳。
“我养胃。”
“！”
余寻战略性扶了扶眼镜，努力维持淡定的口吻：“出现多久了？”
“大约有十年了吧。”
十年！！！
那么一个帅小伙，十年没有性.生活！
大好的青春年华，太悲惨了！
“那障碍之前正常吗？”余寻声音如常。
“嗯。”周敛点点下巴。
“正常的时候性.生活或者自己动手频不频繁？”
根据余寻刚刚苏醒的记忆碎片，周敛高中那会儿挺引人注目的。
“没有过性.生活。”周敛说着皱起眉峰，似乎是在努力回忆，“那个的话，高二之前一年也就不到十次吧，高二后大概一周一次，偶尔两三次，算频繁吗？”
学习阶段没有性.生活，嗯，勉强算个好学生。高二啊，自己就是高二转学的，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关联，想远了，收住。
“这种频次属于正常范围，障碍之前有没有遭受什么重大打击或压力？比如失恋，高考什么的，还有作息饮食规不规律？”
周敛捏住挂号纸一角，垂眸道：“没有，作息饮食还算正常。”
余寻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继续问：“有没有腰酸腰痛，头晕耳鸣，或者失眠多梦之类问题？”
“偶尔会有。”
余寻点点头，握住鼠标点开他的病例本，边浏览边问：“近一年我们医院的相关科室你都看过了，有什么效果吗？”
“没有。”
“手拿来我给你把一下脉。”余寻抽一张湿纸巾擦擦手。
“左手还是右手？”
“都可以。”
周敛于是将左手的袖子撸至肘部，仰放在桌面上。
余寻搭上他的手腕，感到一丝分明的热意。也不知是他手指太凉，还是周敛的肌肤太热。
脉向浮而无力，且短，为虚脉。
虽然并不代表他肾虚，不过与他偶尔的酸痛失眠应该有些关系。
“西医疗法都没效果的话，你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心理原因引起的，我建议你可以尝试挂一下精神科或者找相关的心理咨询师看一看。我这边先给你开几副养精补气，疏肝解郁的药吃一个月看看，主要是帮你缓解一下失眠乏累的症状。”
余寻一边说一边打字开药方，“你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周敛摇摇头，像是对这样的诊断结果早就习以为常。
余寻已经确定此周敛就是彼周敛，但这会儿是工作时间，两人都带着口罩，周敛似乎也没认出自己。
所以他干脆也装作没想起来，将打印出来的缴费单递过去，例行交代：“先去二楼大厅缴费，再去一楼中药房取药。”
周敛放下袖子接过，站起来对他说：“谢谢医生...还是大夫？”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余寻又看不清他的表情，猜想他大概是真的疑惑，笑了笑，回答道：“现在基本都是叫医生。”
于是周敛又说了一遍：“那谢谢医生。”
“不客气。”余寻在口罩下摆出职业微笑，目送着他。
直到那道颀长的身影彻底被门板阻隔在外，余寻才卸力靠到椅背上。
银白色的鼠标上面湿湿滑滑的，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寿星老人，今天是他的生日没错，但这样的生日礼物，是不是有点创意过头了？
留给余寻平复的时间并不多，他只闭目躺了几秒，便又端坐起来，用干纸巾擦擦手心和鼠标，继续接诊下一位患者。
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多，他才诊完最后一个患者，脱下白大褂从诊室出来。
原本他们下午的上班时间是两点到五点，但公立医院的患者可谓是滔滔不绝，哪怕是他们中医科，每个医生每天的号也基本没空过。
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完二三十个病人，平均每个人其实只能分到几分钟的就诊时间。但有些病人，他不止担心你不够老，还担心你问得不够多，不够详细。
遇上这类患者，余寻总忍不住跟他们多说几句。
好在缴费窗和药房都是全天候有人值班，他慢些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同事。
大厅里的等候区还零星坐着几个人，说明有人比他还晚下班，余寻很是欣慰。
他径直穿过候诊区和两个自助机，走到导诊台的时候发现导医杨幼琪也还没走。
她刚毕业没多久，才上岗几个月。
两人经常这个点儿了还没走，光是每天打的招呼都够他们熟了。
余寻走到她身边时停下来隔着导医台跟她说话：“小杨，还不走啊？”
“快了，在改一个导诊单。”杨幼琪仰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因为基本没什么人了，所以她没戴口罩，自然诚挚的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被加班摧残的模样。
“王医生走了吗？”
余寻问的是王焕璋，是他的前辈兼同事，两人认识六七年了，他们科室目前只有王焕璋一个人知道余寻过的是农历生日。
“走好一会儿了。”杨幼琪快速抬了一下头告诉他。
“那我也先走了。”余寻不再打扰她。
“好，余医生拜拜。”
印城的秋天来得比别处要早，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已经开始渐渐变黄，其中一些长果子的已经开始掉果子砸人了。
余寻家离医院不远，二十分钟左右的步程，为了养生，他每天都是步行上下班。因此这两天他走在路上总有些心惊胆颤，因为烂熟的果子砸到衣服上，乍一看很像鸟屎。
到家门口时，智能门锁上的时间正好显示在七点整，他输入密码推门进去，发现餐桌上摆着一个两人吃的四寸小蛋糕，蛋糕周围还撒了一圈一圈的玫瑰花瓣，几乎铺满整个桌面。
厨房的灯也是亮着的，有人在里面煮东西。
余寻将背包放到椅子上，嘴角扬起一抹笑，一边朝厨房走，一边愉悦地说：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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