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萧流景正在打坐。到了他这个境界，其实早就已经不需要睡眠。而这样简单地坐在榻上打坐，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新鲜的经历？
只是有些太安静了。
他睁开眼睛，思忖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院子里被他收拾得整洁干净。
这样的琐事放在往常其实也是用不着他这样的剑尊来做的。
玉衡山剑尊，何等尊贵？
他站在万人之巅，早就已经脱去了凡俗之子的外衣，成为庙宇里供奉的神明。
可偏偏也就是这样的琐事，令他做来甘之如饴。
萧流景觉得开心。
百年、千年来从所未有过的，光是想到这一方院落、院落里的人，就能感到心神战栗的愉悦。
只是近来也有一事困扰于他。
他走到归澜澜的门前，停下脚步。
举起的手悬于门前，顿了许久。
只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
萧流景转身就要离开。
却听见里头传来少女含糊的声音。她像是睡得有些沉了，声音里还带着不自觉的嗔怪——
“小流景，有什么事吗？”
“……”
萧流景没有回答。只是他不说话，屋里那个声音又道：“怎么不说话？”
青年眼睫轻颤，眼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扰到师父了。”萧流景抿了抿唇，“是我之过，还望师父恕罪。”
“哎呀，你我师徒，哪有什么过不过的？你大半夜怎么不在屋里休息？”
屋里传来走动的声音。那个声音近了。门里的身影落在门上，正是个窈窕的少女样子。
萧流景不禁伸出手去。
“嗯？”那声音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口干，我是想寻口水喝。”
“噢，那你去吧。”那声音顿了顿，又道，“我正困着呢，就不陪你聊天了。”
于是那脚步声由近及远，又再次消失了。
太安静了。
萧流景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窗上。
忽然有一阵风，将院落里的花藤树木都吹得簌簌作响。
他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了手，将这扇困囿他好多天的门打开了。
屋里——
空无一人。
月光从门口流泻进去，争先恐后地将屋中的陈设照亮。
这里和白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少了那个会说话会呼吸的少女，瞬间就变得冷清下来。
“澜澜……师父。”
萧流景念她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他垂下眼帘，脸上依旧十分平静。
其实……倒也不出所料。
目光从地上布置的阵法上划过，他倒是切实地为之感到惊艳了。
萧流景虽为剑尊，却对旁的法术也有所涉猎。阵法一途向来玄妙无比，虽说修行者甚众，但能修出名堂的却是少之又少。
虽然他早有感觉这几日夜里归澜澜都不在屋中，可到底那只是他凭借直觉作出的判断。
这几日夜里他半夜敲过几次门，每次总能得到不一样的回应，少女娇俏灵动的语气与平时一般无二。
更甚至第二日他再去致歉时，归澜澜的反应也毫无破绽。
——可他就是觉得违和。
果不其然。
他的这位小师父，恐怕身上藏着天大的秘密。
只是这秘密是如何……
萧流景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去窥探。
他站在门口，又轻轻地把门合上了。
*
归澜澜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就闻到了很香很香的味道。
香到她感觉肩膀上刚结痂的伤口都有点痒了。
她披上衣服走出去，就看到萧流景站在花藤下忙活，像是在修剪枝叶。
“嘿嘿，徒弟，昨晚睡得那么晚，今日怎么还起这么早？”
萧流景转过身来，先是一拱手，做足了礼数才道：“知道师父爱吃的那家糕点今日上新，便提早去买了些。”
“噢。这样啊。你辛苦了。”归澜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有时也真是不习惯对方这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有些惶恐。
糕点是真好吃。
归澜澜觉得凡界的人就是这点特别厉害。他们虽然寿数短暂，却总能钻研出各种各样奇异的发明，连有千百年寿数的修者也大有不及。
她是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
萧流景这时正在旁边陪侍。他说自己不大爱这样的糕点，只捧了一杯清茶徐徐饮着。
归澜澜正高兴着，却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兀自从储物袋里取了一沓纸，画起来。
“比如说这个尺，就有很多种变化啊……”
她画得很是专心，萧流景却对她这随时随地就有灵感的行为有些无奈。
少女自然是天纵奇才。
见多了炼器大师的剑尊，却从来没有见过有像她这样有奇思妙想的。她身怀宝山，却无任何自矜之意。
不仅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这个刚认识的徒弟，甚至还会体贴地改良了教授给那些凡人让他们改善生活。
对此，归澜澜的说辞是：“既然想到了，不用出来自然可惜。且既然我能想到这样的，将来必然也能想到更好的。教了别人去也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这样的少女，并没有什么门第派别之见，热忱且纯粹。
萧流景偷觑着她的眸光，只觉那分外令人心折。
更何况昨日也见了她于阵法一道上也有造诣。
他这个师并不算错拜。只是……
归澜澜并不知道自己的徒弟都在心里暗暗想些什么。
更不知道她身上有一股从万堑山带来的深重怨气，虽然不易察觉，但对于身边这个千年来一直在拿自身修为压制罪骨的剑尊来说，简直是黑夜中的太阳那般显眼——
萧流景打从昨晚归澜澜刚回来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股怨气。
那是来自罪骨的、萦万年而不消的可怕恶念。
萧流景趁着提归澜澜拂去落花的功夫，想要将她身上染上的那层恶念抽走。
这东西沾上容易，要彻底拔除却难，而且会对修者的精神产生极大的影响，可以说是阴毒无比。
只是他的手刚触及归澜澜肩膀，就被少女触电一般躲开了。
萧流景愣了愣，瞳孔微微放大。
他没想到一向对他十分宽和亲近的归澜澜会突然退开。
而归澜澜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有些心虚。她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萧流景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方才有些出神。”
刚说完她就有点想骂自己。
这什么破烂理由？
但萧流景不愧是萧流景。
他保持了一贯的、归澜澜印象里的平静神情，只是朝她微微一笑，态度依旧十分平和。
“是我唐突师父了。”
多好的孩子啊。
归澜澜更加愧疚了。
他们俩是师徒，哪里需要这么见外？
归澜澜咬了一下牙，大大方方地凑过去，说：“你弄吧，我保证不躲了。”
她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十分真诚。
萧流景被她逗笑了。
“那落花已经掉下来了，自是不需要我再来画蛇添足。”
“噢、噢……”
真的是这样吗？
肩膀逃过一劫，归澜澜感受了一下伤口处灼烫般的痒意，坐下来又啃了一口糕点。
“今天去见那个姬珃的时候……小流景，你可得装得好一点。”
“什么？”青年不解。
“就是说——”
归澜澜咬了咬牙说：“再好好地宰他一笔。”
她总是这样，明明最是心善温柔，却一定要把自己包装得冷硬。
萧流景失笑道：“好，都听师父的。”
*
于是归澜澜气势汹汹地再次去给姬珃诊治了。
姬城主坐在那里，整个人的气色已经比先前好了很多。
只是按照归澜澜的理论，他这只是从最可怕也最难熬的阶段挺过来了。外表上看就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内里病灶还在，而且这是积淤多年的顽疾，断没有叫她几方药就全然根治的道理。
若是不细心调理，是很容易再恶化的。
但是她回了自己家，又告诉萧流景：“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剩下一点小的慢慢调理就是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整个长献城中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貌若二八少女的神医。
他们私下猜测这位神医必然修为高深、驻颜有术。
还叫归澜澜偶然听到过几回。
凡此种种，都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叫像二八少女一样？我本来就是！”她拉着萧流景嘀嘀咕咕，“一群没有眼光的凡人！”
萧流景也只好顺毛捋：“是，他们凡夫俗子，自然难以想象师父天纵奇才。”
于是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归澜澜就立刻收敛下来。
因为她毕竟还存有几分理智。旁人低估她，她是不高兴的。
可是若是真有人夸她，她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了。那双莹润的眼睛里闪动着欢喜的光。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好了好了，你跟着师父好好看好好学，将来也是可以像我这么厉害的哦！”
萧流景恭敬应是。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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