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刘家派了个车夫,把一本县志送给了陆宛音。
他送完书就走了,临走前还对陆宛音嘱咐道:“三天之后我来接姑娘进刘府去唱曲儿。姑娘仔细点儿,这是老爷的珍藏,如果你给弄坏了可是要赔本一模一样的。”
陆宛音懒得去纠正他最终口技等于唱曲的说辞。她瞧着手中的书陷入了沉思。那书是前朝编撰出来的,纸张泛黄发脆。
她疑心自己稍微一用力,那年代久远的纸张就哗啦一声化成了粉末,再纷纷扬扬飞在空中,扬起场雪来。
里面的内容是酸腐书生一贯文绉绉的样子。陆宛音识字不多看不懂全部内容,只是粗略地翻了一遍。
她惊奇地发现,明明这县志应该好好讲讲本县的风土人情,里头起码一半内容都是讲人,还是女人。
她实在看得头痛,把书放到一边去,再摁了摁头。
但不看又不行。陆宛音再度翻开,那些看不懂的字再度飞出薄脆的书页来,似乎要化作一道黑色的发箍狠狠地勒住她的脑壳。
无奈之下她只能又去找了裴澈。
裴澈接过那本县志,翻开来看了几页。如果说先前他嘴角没有任何弧度,眉头尚且舒展;那翻看了几页之后,他的嘴角就垮下来了,眉头和东村的李大爷卖的麻绳一样揪得死禁。
“怎么样怎么样?里面讲了个啥?”陆宛音好奇地问道。
裴澈嘴巴微张,随即又把嘴闭上,似是没找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说出来一句:“这本书是哪来的?”
陆宛音答:“这是刘府派车夫送来的,说这是刘老爷的珍藏。”
裴澈嗯了一声。陆宛音瞧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难色,就好比她从前见两个小孩打赌,输的一方要对着村头的大黄狗,当着他爹的面喊爷爷,输掉的那一方的脸色。
陆宛音补充道:“不是我想看。是刘家那边让我去表演口技,给我送来的,让我照着里面的内容编一段。”
她又问:“这个内容有什么不妥吗?”
裴澈想了想:“这种东西你演完就忘了,别往脑子里去。”
陆宛音疑惑:“哈?但我现在都还读不懂,该怎么往那边交差去?要不裴师父您教我?”
裴澈的眼睛里沉着一点郁色:“我……”
陆宛音又说:“放心吧,这次我绝对不嫌弃您乱发脾气,您呢也稍微教简单一点,把这次糊弄过去,成不成?”
裴澈反驳:“我不是乱发脾气。倒不如你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进度为何停滞不前。”
陆宛音把目光挪得很开,露出了一个隐秘的白眼:“哈,是,是,我哪敢劳烦裴大人下凡来教我这种俗人呢?”
“但是既然都到这了,我肯定是要学的,你是教,还是不教?”
裴澈许久没有如此憋屈过了。从前习武习文,被打败是自己学艺不精;裴家被冤枉时,他满腔的愤懑都化作了报仇的热血。
但他拿陆宛音没办法。她学不快又和自己的学识没有必然的联系,自己不能把知识灌进她的脑子里去;她也没有犯天条,自己不能把她怎么样。
这时陆宛音语气比刚才软了几分:“裴东家,裴大人,你是个天大的好人,就教教我行不行,哪能和我一个凡人一般见识呢。”
听着陆宛音的声音,裴澈不知缘何头脑一白。回过神来,一个“好”字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
只是……他拿着那本县志陷入了沉思。
照例等到了茶馆歇业之后,裴澈到了陆宛音家里面。
今天茶馆闭馆稍晚一些,落下去的太阳余晖已经消失,只留下沉沉的夜幕。
陆宛音家中没雇人,她心安理得地住着一所大房子,不去的地方就放它落灰。
这样下来,屋内大部分地方都不点灯,黑漆漆一片。
裴澈到她家中时,发现有陆宛音在他到书房的路上都点了灯笼。纱制的灯笼里透着豆大一点橘黄的火苗,但这数点火苗又照亮了他脚下的路,跳动了几下,给他以指引。
铺着灯笼的路的尽头,裴澈瞧见陆宛音坐在书房的窗边,低头翻阅着上次他带过去的识字教材。
裴澈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仿佛那灯笼里的火苗也溜到了他心底,一跳一跳。有人在他孤身一人的此刻,专门为他点了灯,他已经许久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了。
他驻足在离书房几步的距离一会儿,最后还是跨进了书房去。
陆宛音正在对着里面奇形怪状符号状的文字龇牙咧嘴,见了裴澈来喜笑颜开:“师父来了,来来来,您请,教教我这些字该怎么读。”
她想了想:“这次能不能先别那么在意那些字怎么写的?我能认出来就成。”
裴澈让步:“先学会如何写,书法部分我们容后再议。”
陆宛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成成成。”
“还有就是,能不能直接教那本县志里的内容?这不是马上就要用了嘛。”
裴澈翻开那本县志,挑了一篇相对温和一点的,给陆宛音念了一遍。
陆宛音听不懂里头的之乎者也,又不好出口打断,只得关注起其他的地方来。比如相比裴澈平时说话的语气,他念书的语气就显得有趣多了。
以前教了她几个字的那个书生念书好似庙里的和尚念经,没有起伏,连绵不断的声音同飞舞的蜂子一样。
而裴澈念书就有些不一样,抑扬顿挫得只比其他茶馆里的说书人差一点。但他的嗓音又完全可以把听众因为刚才因起伏这一方面而产生的缺陷给补回来——
不对,裴澈明明压根就不是在说书。
【诶诶,回神,好好听裴夫子讲。】系统在她脑内出声提醒道。
“我哪有走神,我明明在好好听。”陆宛音不服气。
【你听的到底是人讲的内容还是其他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总之给我回神。】
陆宛音试图继续好好听裴澈念的书里的内容,但还是听不出来。这篇文章被裴澈念出来之后,和外来的那些胡商嘴里叽里咕噜的话没有区别。
裴澈突然停了下来。
陆宛音问:“怎么不继续了?”
裴澈看了她一眼:“念完了。”
陆宛音尴尬地笑笑:“啊哈哈,念完了啊……”
裴澈道:“听不懂?”
陆宛音:“啊……嗯,对,确实有点不不理解。”
裴澈尽量用大白话给陆宛音解释这篇文章。于是陆宛音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
前朝有个女子,夫君上京去科考,让她在家里料理家事。于是这个女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外出买豆腐养家,在家伺候瘫痪在床的婆母,给小姑子准备嫁妆,还要料理其他一切的事务。
她夫君因为英俊潇洒中了个探花,又被郡主瞧上了,要择他为婿。当时官场又不能直接停妻另娶,于是这个夫君在他衣锦还乡时要降妻为妾。
这女子自然是伤心的,但在她婆婆、小姑子以及当地村长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下,她同意了,自请为妾,最后和夫君琴瑟和鸣,为自己博得了身后的美名。
陆宛音听完很不可置信:“凭什么啊?她劳累了那么久一分钱都没拿到,最后就换个没什么用的名声?”
裴澈顿了一下:“所以我说这种内容别往心里头去。”
陆宛音凝视着裴澈念完放到桌上的书,只觉得上面的线条排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似乎要冲出纸去把正在阅读的人身上的血肉都撕下来,嚼吞入腹。
她发了很久的呆。起码一刻钟之后,她听到裴澈问她:“还学吗?”
陆宛音只是犹豫了一瞬:“学,怎么不学。”
裴澈在纸上示范这些字的笔画顺序之后陆宛音再描。即使没了字必须要写得工整这一条要求,陆宛音仍学得艰难。
以这种有卖弄作者学识之嫌的酸腐文章来学字着实不是个好选择。这意味着比普通文章还要更冗杂,也是更生僻的字句,它们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陆宛音忙活好一会儿只堪堪记住几个字,然而一把它们放到句子里去,这些字又变成了画,边在纸上跳舞边冲她龇牙咧嘴。
她一向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眼见这种情况她决定及时调整战略:“嗯……其实吧,我觉得这样学不太适合我……”
裴澈“哼”了一声:“那刘家那边?”
陆宛音挤出个笑来:“还得仰仗您帮忙,帮我把这篇文章改容易一点,弄个大概就成,剩下的我自己编——事成之后请你吃饭,成不成?”
裴澈瞧了她一眼,拿起了毛笔:“那成吧。那你还学吗?”
陆宛音点头哈腰:“学学学,当然学,师父您说该怎么学就怎么学,徒儿都听你的。这下您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说点好听话谁不会,比起自己得到的实惠而言几句话又算不了什么。跟达官贵人讲尽好话不过换块白面馒头,跟裴澈讲几句好话能省好几百文钱,不亏。
裴澈把整篇文章概括下来也不过寥寥几段,陆宛音把那张纸折起来,小心翼翼收进衣服袋里。
裴澈问:“你打算怎么跟刘家那边弄这出戏?”
陆宛音自认笑得腼腆:“这个……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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