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岳凑驱赶着牛车行驶在泥泞的简道上。
由几块宽木板所拼成的简陋牛车好似要年过九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挪动，每往前移一寸，坐在上面的中岳凑就要被颠得心惊肉跳一下，生怕下一刻，这辆得来不易的牛车散架，连累车上载着的货物一同报废。
中岳凑伸长了脖子，眺望远处的路标，心情变得更为焦虑。
如果没办法赶在宵禁之前通过城镇的关卡，那他就得拉着这一车胭脂水粉、首饰和衣裳等贵重物品在荒无人烟的郊野睡上一宿，等次日城门大开后再入城。
一想到这茬，他就窝火，憋不住骂骂咧咧起来，埋怨成衣店的小工态度散漫。
中岳凑原本是屠夫出身，是后面经熟人提携，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官家朱门，为一个名叫叶室旭的右卫门武臣当差。
工作内容无非是帮府里一些受宠的侍女或得势的仆从跑腿，采购零碎的小物件。
这次他所拉载的，便是侍女们指定要买的女红和化妆品。
因自己血煞气重，再加上官家权威，中岳凑倒是不怕自己睡在郊外，就会碰见那些耸人听闻的游魂野鬼，只担心不幸遇上贼寇偷袭，谋财害命。
中岳凑的横眉倒竖，碎碎念地怒叱：“一群好吃懒做、吊儿郎当的叼玩意儿，中岳爷爷我来了都敢怠慢。”
“如果不是有叶室家的调遣在身，我横竖得把店都给那群傻货砸个稀巴烂。”
正咬牙切齿地骂着，忽而，一道白色的鬼影飞快从中岳凑的眼前闪过。
中岳凑连忙勒停了拉车的老牛，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
不会真有这么邪门吧，今早在路口算命的神婆可没有提到这种诡异的事。
正当中岳凑恐慌的时候，老牛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哞”了一声，原本不紧不慢的脚步开始乱起来，惹得中岳凑不停用鞭子抽它的臀部，喝令它别乱动。
中岳凑骂老牛“畜牲”。
“快点接着走，不要再叫了，要是引来山贼，我就抽死你这头没用的蠢货。”
风吹过树叶，呜声犹如哀怨的箫笛低诉，分外凄寒。
中岳凑心惊胆战抬头，望见那一弯曲线弧度极大的钩月。
缺损的月亮并非一个好的预兆，尤其是在这种的情况下，更令人慌张。
正发憷呢，中岳凑突然感到车板后端的重量一沉，与此同时，被嚼子套住了嘴的老牛死活不再往前走。
中岳凑整个人吓得僵直，愣是不敢回头去看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车上。
他发狠地挥舞鞭子，面容扭曲道：“快跑！快跑！”
但老牛仍纹丝不动。
中岳凑感到额角正疯狂地往外飙冷汗，后背的衣裳湿了一片。
“车家。”暗哑的嗓音从身后飘过来。
是一个男鬼。
如同在给自己打气般，中岳凑用力绞紧了手中的缰绳，粗糙的麻绳直勒得手心都发白。
他把心一横扭过身子——
在看清楚“鬼魅”的那瞬间，中岳凑惊得说不出话来，双眼发直。
那是一对好看得仿佛天上仙的年轻男女。
年轻男子头戴一顶深色的乌帽，五官有如经天工之手雕琢而成，俊美无俦；身上则穿了一套纯白胜雪的狩衣，宽大的袍袖垂落，淡淡月华照在他额间，颇有种超脱世俗、不落人间的神圣之意。
如果单论男子的谪仙之姿，还不至于让中岳凑看得出神。
他更在意的是挨靠在男子肩上、闭目不语的“红装巫女”。
那“巫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纪，琼鼻粉唇，即使没有睁开眼睛，也足够美丽得引人遐思，让观者想要一窥其眼眸内的殊色。
此时，她不适地微微蹙眉，睫羽轻扑，精致得仿若冰中玫瑰，同时又脆弱得仿佛檐上琉璃，美艳与柔弱互为反差，实在可怜可爱可人至极，令旁人难以自持地希望亲近。
斑注意到中岳凑的视线过于直白，并且那视线还长久地徘徊在天坂佳乃的脸上流连不休。
它抬起手，用宽袖遮住了天坂佳乃，不让他继续看。
中岳凑如从美梦中惊醒，恍然道：“啊，别遮起来……”
他甚至下意识地出手，想去拨开那碍事的衣袍。
“车家。”还是斑又再叫了他一声，中岳凑才堪堪回过神。
中岳凑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的矜冷贵公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生怕措辞不当，唐突大人。
“是的，请问阁下有何吩咐？”他呐呐地行礼。
中岳凑心知面前的一男一女十分不对劲，没有任何普通人会在入夜之后仍游荡在城外荒野。
但奇异的是，他一点都不想逃跑，也全然不害怕，只想留在这里，听从对方差遣。
斑拂开贴在天坂佳乃脸侧的鬓发，摸到她发热得厉害。
“还能坚持吗？”
斑凑近天坂佳乃的耳边，压低声音问：“小家伙，你现在想不想吃点东西？”
天坂佳乃的眼皮仅掀起了一毫米，瞧见面前只有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
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行，血量不够，我会控制不住吸干他的。”
“至少……得够五个成年人。”
好吧，看起来鬼的胃口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斑拍拍她的背，“那再睡会儿吧，我接着去多找几个人来。”
说罢，斑看向面前的车夫，问：“你眼下准备去哪里？”
“小人将驱车去往离此地不远处的川铃城。”
“大概多久能到？”斑追问。
“一刻钟即可。”
“那座城繁华吗？”
中岳凑恭恭敬敬地回答：“城内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是周边最为热闹的商业城镇之一。”
自己肯定中邪了，但能见到这么完美的人儿，哪怕就是死了，那也值得。中岳凑一边这么想，一边不由自主地俯首，静待公子下令。
斑坦然自若道：“那就载我们进城吧。”
妖怪形态的它太过醒目了，哪怕能用障眼法遮掩自己的身形，却无法同时隐藏背上的天坂佳乃。
倒不如幻化为人，搭载不起眼的牛车入城。
这样既能毫不突兀地融入人群，又可以博得人类的好感，更容易从他们身上取得血液而不惊动除妖师，可谓一举多得。
斑：“若遇到关口盘问，你就说车上载着的只有物品，不要提及我们的存在。”
“如果士兵不信，你就让他走近，亲自揭开帘子查看。”
凭借它的幻术，迷惑一两个人类的视觉完全不在话下，但若是同时见到它和天坂佳乃的人多了，那就不能保证幻术万无一失了。
中岳凑被白狐的声音迷了神，顺从地应道：“好的，能服侍您是我的无上荣幸，大人。”
得到车夫的保证后，斑略施妖术，将整个牛车的结构加固，同时挑起手边的布匹，为车厢覆上一层帷幔，遮蔽自己和天坂佳乃。
出于尽量保持低调的考虑，它没有把牛车的外观改变得太夸张，只是让舒适度提高不少，至少前进时，车体不复之前颠簸。
中岳凑甩动缰绳，一挥起鞭子，牛就拉着车开始奔跑起来。
受斑唤来的风流影响，车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就连泥泞的道路也无法拖慢车辕的转动。
牛车就在夜幕下畅通无阻地一路行驶到川铃城外。
卡着守城士兵将要关门的节点，牛车平稳进城。
因为赶着交班回家，所以负责盘问过关人员的大屋海人没有多少耐性，瞥见车前坐着的车夫是熟面孔的中岳凑，连问都懒得问一声，便摆手示意放行。
平屋海人不满地喝骂：“你这混不吝可真会挑时候回来，再晚那么一盏茶时间，我怎么说也得把你关在野外熬一个通宵。”
“实在对不住，平屋大哥，小弟岂会这么不识相，是一些懒骨头耽误时间，否则我早已回城，甚至都向叶室大人的府上交完差了。”中岳凑连连赔笑，给他塞商贩多送的胭脂盒。
“这些胭脂是从平安京那边传过来的时兴玩意儿，用料全部都是好货，脂色一等一的好。”
说着，他打开其中一盒胭脂，像献宝一样捧给平屋海人看。
“平屋大哥您闻闻，上边还有娘们的香味呢，送给水茶屋里的那些小娘皮子，她们得被大哥您的魅力给迷死。”
看着糙汉子在眼前几乎笑成了一朵花，平屋海人的嘴角微微抽搐，嫌弃地推开他，“行了行了，把东西放下，快滚！”
“好嘞，辛苦平屋大哥了。”
还没走出几步，中岳凑又被叫住了。
“等下。”平屋海人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道：“你再多拿十盒出来。”
中岳凑的脸痛苦地皱起来。十盒胭脂的价格，比他跑这一趟能拿的佣金还高出一大截，并且如果给了，他会交不上侍女们指定的胭脂数量。
见他磨蹭，平屋海人的浓眉一拧，“支支吾吾什么，我肯要你这些破烂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快点！”
中岳凑咽了口唾沫，艰难应道：“平屋大哥说得是。”
等终于交足了“关税”，中岳凑逃也似地驱车离开了关卡。
斑让中岳凑在一间还算简朴得体的宿屋前停下。
虽然宿屋的房间不够舒适，但可作暂时的落脚地。
斑弯腰，横抱起已近昏迷的天坂佳乃从车厢内走出。
这时，远处传来一个高亢的口哨声，马蹄声嗒嗒，骑在马背上的人快速地逼近他们。
看见那人羽织上的家纹后，中岳凑懵了。
不会这么巧是那位叶室右卫门大人吧。
右卫门：日本古代的一种武官职称。
宿屋：日本古代的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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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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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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