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景桃第一回进崇旺村的山洞。
时值仲夏,环山压云之下,山腰四围暑气颇盛,茜草绵延连天,碧意笼盖四野,近处可闻草虫喈喈,远空可窥流云蔼蔼,彼此相映成趣。
崇山口处低矮的石板路上,几位面容肃穆的衙差守在山道处,道外通往村墟方向,那处围着不少布衣村民,他们听闻有人在崇山上发现了鬼火和人骨,惊骇不已,纷纷来凑热闹。
景桃尚未踱至洞口,洞内深处倏然掀起一道凛冽阴冷的寒风,数只赤目蝙蝠从洞穴振翮飞出,一股腐朽的臭味缓慢溢渗,这让踱在她身前的白鹿知县赵匡不自觉捂住了口鼻,脸上一副铁青之色。
今日是六月廿四,气温尤其溽热,赵匡手上拿着随手从村落借来的蒲葵扇,边走边扇去额间热汗,他的人如被闷油滚过一番,语气透着焦躁与微愠:
“景仵作,这案子到底能不能破,我也不指望你了,之前你一进洞就给我直接晕过去,此事真若传到村县百姓的耳中,让我这个做知县的脸儿往哪搁?现在我就指望你把一个仵作的样子做足,做好初验案情笔录,在两个时辰内把差交了就行。”
知县已经把话说到这么绝望的份儿上,当事人景桃非但不气,反而从从容容地点了点头,温声细语地说道:“大人放心,民女会尽力而为的。”
少女开口,音色雨润如瑜玉相扣,铮铮淙淙,语气温柔让人有信服的力量,赵匡回首看过去,只见她眉眸生光,颇具修竹风韵,只是身骨看着有些羸弱,大暑天的,着一席月牙白湘裙,外罩同色桃枝纹镶绒斗篷,教人看着都热。
赵匡不知道,他近前的这位沉定从容的少女,已非畴昔那一位胆小怕事、见个血都会晕的菜鸟仵作。
景桃是穿书过来的,在前世,她是国内一位女法医,在南方城市从事法医工作已经七年,解剖过的尸体不下千具,她为死者言,为生者权,在法医界有“手术刀上的枪炮玫瑰”之誉。
后来,景桃在一次刑事案件当中遭遇突发车祸,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来至了此处,成了众人口中的景桃,一个天性体寒的羸弱小仵作。
不久之前,她的脑海接连涌入大片信息和记忆,然后她很快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所处于一部名曰《刑名师娘》的古言破案文内,“景桃”是书中无数个炮灰女配之一。
此书讲的是女主出身草野,幼时起对尸体人骨和解剖技法颇感兴趣,由籍籍无名到成为名震举朝上下的仵作师娘,并让权倾朝野的武安侯也就是男主顾淮晏,从一花花公子到死心塌地爱上她的故事。
小仵作年轮尚浅,年仅十六,长得细瘦,模样倒是生得还算娇淑清丽。
当初,她是从不知名小县村来的,是个弃儿,身世成谜。知名仵作景知远出门办案时在村头发现了她。赶巧那时午门内一个名曰景桃的女仵作撒手不干,卷包袱跑路了。师傅将计就计,将她捡回了恭州城的州府衙门,冒名顶替了景桃的位置,当做仵作好生培养。
很遗憾地是,同样是可怜出身,小仵作与女主的业务能力简直有霄壤之别,小仵作一见到尸体会胆寒,一瞄到血会晕厥,连基本的尸检也检查得漏洞百出,业务能力委实让人堪忧。
在衙门里,她遭人人欺侮,午门同僚之中,只有来自同村的壮大哥林甫对她好一些,在小仵作遭人欺侮时护着她,在进行尸检时帮着她分析案情。
纵使有师傅景知远和同僚林甫的帮衬,最终没能挽救小仵作年年业绩考评倒数第一的事实,就在去岁年底,恭州知府大人放了狠话,如果今岁没半分半毫的长进,就命小仵作卷铺盖走人。
衙门上下,只有带她的老师傅仍对她抱有那么一丝期许。
景桃刚穿过来时,适逢小仵作面对一桩情势极为严峻的案件,人骨拼图案。
这桩案件在书中仅是潦草几笔带过,因女主没有参与,仅是听男主提及一二,遂是没有成为破案的重心。
而小仵作却是这桩案件的核心人物,案情的概况大致是,恭州城下辖的一处千人村落,也就是崇旺村,村内一位猎户夜间在山上打猎时,发现了深林洞穴处一簇鬼火,凑近一看,居然是一块白森森的人骨,吓得匆忙报案。
白鹿知县赵匡向州府衙门要人去审理此案,衙门那时人手不够,遂是干脆赶鸭上架,强行让小仵作去练练手。
小仵作本就经验单薄,胆小得紧,一瞅见森白的尸骸哪里经受得住,直截了当地当场晕厥过去,拖累了案子整体的进度。晕厥之时,女法医景桃刚好穿了过来,在熟谙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以后,景桃先是对小仵作的遭际起了怜悯之心。
小小年纪沦落为弃儿,不知爹娘何处、名讳身世,接着被迫成为冒名顶替的仵作,在书中她的结局也挺惨,破不了火烧眉毛的人骨拼图一案,她被逐出午门,师傅命林甫捎她回村种地,种地半年以后,村里发生了一桩命案,女主与男主偕同查案。
案子眼看水落石出,那嫌疑犯却是住小仵作隔壁的鳏夫,鳏夫被迫得走投无路,拿羸弱无助的小仵作作要挟,而女主因不想让罪犯逃掉,就狠绝地牺牲了小仵作的命。
眼下,景桃决心帮这位小仵作一把。她首先必须活下来,活下来的前提是守住仵作一职。其次,景桃不求小仵作像女主那般名震江湖,可至少要对得起仵作这二字。
仵作虽是贱役,出身于微末草芥,人微言轻,但能决狱讼,雪冤屈,为死者言,为生者权。这人间世,没什么比仵作更接近真相的存在了。
一片濡湿的林间空气里,景桃微微定了定神,应过白鹿知县赵匡的话,她朝洞穴处再踱了几步,须臾,赵匡堪堪停住,指着数米开外草间某处位置,眉心紧蹙,略显焦怯地道:“屠夫发现的骨头就在那儿。”
景桃瞅到了记忆之中的洞穴口,此刻的洞穴处蝙蝠散尽,风稍停摆,数位着清一色蓝黑交间劲装的高大衙差静守在两侧。
见赵匡带了少女来,衙差们的脸色添了层冻霾,明显不想给好脸色,但碍于知县的官威,他们生硬地微一拱手,低声开口:“景姑娘。”
景桃颔首浅笑,衙差那脸色摆明是不待见她,也对,仵作一职便是日夜与死人相碰的,属贱役,贱役之中又属女流之辈最遭非议与冷眼,小仵作几无所长,又会多生事端,于他们而言,她就是来添乱的。
景桃不以为怪,从容地自袖袂之中摸出鱼鳔质地的防护手套,稳稳戴上,把草间那根森白人骨拿起来打量一下,当她拿起骨头时,赵匡似是一时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俨似对她的举止感到颇为惊怔。
在赵匡的印象之中,小仵作别说摸骨了,就算是看骨也会晕。
但眼前的少女眉眼柔和,秀灵清丽的面靥之上,自带从容毓秀之气韵,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知县和衙差不自觉敛声屏气,不敢贸然叨扰。
景桃凝眸打量人骨片刻,瞳仁聚焦之处有光波流转,她看向赵匡道:“大人,这根骨头色泽偏白,长度较为粗隆,前缘阔圆,骨体外侧一面触感硬实,应是一个男人的胫骨。”
她说着,将骨头转了一个方位,“骨头的内踝之处,嵌有两个齿痕般的洞口,除去人为之举,似是遭行兽啃.啮过,并且此人的个头不算矮。”
景桃话音甫落,空气沉寂了一会儿,赵匡和衙差都没有说话,他们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景桃知道他们准是在揣度她的话了,能力单薄之人,一夕之间忽而能力飞速大涨,本就容易招致他人生疑。针对一根人骨的勘察与推论,对于已经勘察不下千具尸骨的景桃而言,已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但对初次勘案的小仵作而言,却是难如登天。
景桃心间有了计较,适时又补充道:“其实,前阵子师傅在办个案子时,也需要勘验人骨,那时候我也看旁边观摩了一会儿,师傅勘验的人骨赶巧也是块胫骨,那胫骨跟眼下的这快差不多相似,我寻着了门道,也就能说出来一些。”
短短时间之内,能寻觅出这么多信息点,赵匡惊骇不已,他不敢置信地盯住景桃,似是想确认她话辞的真伪。
凭心而论,她一小小仵作,能判断出这是男人的胫骨并且身高不矮,说明她的基础知识储备足矣;能看出人骨之上的两处洞孔为兽齿所造,可窥探出她的观察能力匪浅,以及一定的推理能力。
现在她不敢贸然逞能,也侧面证明其谦逊之处。
赵匡按捺住心中一丝惊意,明面上肃声问:“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景桃低首凝了掌中胫骨数秒,抬眸,檀唇轻抿出一个潋滟弧度:“民女能推测出死者的身高。”
赵匡没出声,衙差们倒是惊怔无比:“仅一根骨头,就能看出身高?景姑娘,大话可不是像你这样说的。”
衙差问出赵匡心中疑窦,他一言未发,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景桃,目光颇具质疑的意味。
单凭一骨揣推身高之法,并非每个仵作精谙之事,整个白鹿县乃至整座恭州城,也只有名仵作景知远可以目测一骨,进而推论死者身高、还能将其年岁、性别、躯体性征、有无隐疾等等。
赵匡最近一回亲眼看到景知远剖检人骨,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只记得当时案件棘手,而名仵作一脸沉淡,徐缓地摸骨推案,便是将案情推揣得**不离十,让赵匡一眼亲睹仵作的极致技艺与职人精神,终其一生,也莫能忘。
现在老仵作光辉淡去,荣光不复,让人扼腕嗟叹,眼下后浪推前浪,赵匡看着年岁轻轻的小仵作,虽然前几次表现不如人意,但这一回稍微有模有样了一些,倒是让人生喜的。
面对衙差的疑窦和质询,景桃未曾蹙过眉梢,执起人骨,眸稍微下弯儿,翘出两道圆润月牙儿,软糯音色娓娓而来:
“大人,身高之事与死者所生长的地域年龄息息相关,推算之时要顾及的因素要复杂一些,民女心中对死者的身高有个大致定数,但不能把话说满,一切还需要待将此骨带回县衙进一步检验,才能给大人一个具体的准断。”
“说了还这么多,其实景姑娘自己也不太能确定?”
那衙差抱臂哂笑,给了另外一位同僚一个眼色,低喃道,“除了一张嘴比较能故弄玄虚、忽悠人以外,依我看来,仵作也没有什么了得的地方。”
赵匡抬袖轻咳一声,那俩衙差微微收敛了一些,但脸色依旧好看不到哪里去。
景桃唇角抿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她轻抬袖袂,视线落在了洞穴里,须臾,她语气微讶地道:“里面还有一块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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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人骨拼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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