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是稳住花捷。
海霁当机立断拉着燕听云俯首祭碑,把方才试探时说的敬慕感谢之言坐实。
春萋萋与温介跟上。他们俩一个修符一个修阵,专业对口,也因此更夸张些:唰的一下跪地,头磕得梆梆响,右手死命掐腿根儿软肉,眼皮再开阖就含了泪,哽咽呼号:“恩人!您去得也太早了!”
乌摇光不好不合群,但他实在不想像那俩傻子一样夸张,于是倒腾双腿,悄悄挪到燕听云身后,做沉痛状。
花捷被一群人惊得死机,好半响才转过弯来,理解当下状况。只是她和母亲都是不善交际之人,因此历史设定中没有“母亲友人”这一项,嗯啊半天找不出应对方法。
燕听云不了解傀儡,但她知道蓝星机器人,互为印照就知这是数据库检索出了问题。
她蹭一下直起腰,自来熟地攀亲戚:“救命之恩如再造,恩人便是我等的再生母亲。既然如此,我等与你可称姐妹。”
“花儿妹妹!”挽住花捷的手,燕听云言笑晏晏:“天色渐渐晚了,我们也没有住处,妹妹……”
救命之恩=再生之恩,燕听云=母亲的女儿=亲人=母亲,所以大家都是她的……母亲?!
花捷迅速接受了这个换算关系,有了前例,花捷的神思与举止都流畅许多,她说:“那么请各位母亲跟我回家吧。”
五个人不明白花捷的脑回路,但又不好打断,五脸迷茫地跟着她走了。
燕听云花了些时间才让花捷接受他们只是姊妹,不是母女。彼时他们已经在顾杨村中落脚,也终于让村民接受他们这一帮自外来人员。
这要多亏了乌摇光。
乌摇光的改良丹泥这次终于摆脱脱发副作用——它改生发了。只是花捷是木心虫筋的傀儡,药又抹在喉头,这“毛发”便与常人不同,她生的是一朵小花。
鹅黄色的单瓣花,被一根同色细茎托举,颤颤巍巍生在她的喉头。
乌摇光花三日测量花朵的形状结构,又三日研究花蕊的气息味道,最后三日翻遍《异植纲要》,终于确定这花源自月树,传说中可供人横渡冥河的神树。
自此之后,大家看花捷的眼神更狂热了,对幕后之人也多出许多猜测,毕竟即便是上古傀儡师,能采得神树制傀的也不多。
春萋萋与温介合力默写出史上有名的傀儡师名字,足足半页青纸,一个个讨论手法排除名单。
“肌理滑润,肤下温热,不是北派。”
“可是昨日已经划了南派,再划了北派,这名单上便无人了。”
“唔,那再看看,再看看。”
花捷面无表情扯回袖子,抚平被两人捏皱的棉布袖口,取了斧子去院中劈柴。松木干燥,被斧刃破开的噼里声单调规律,有助于她理清混沌的思绪。
她的一天是有固定的日程动线的:天蒙蒙亮晨起,打拳造饭喂鸡喂鸭、饭后挑水劈柴浇地,午饭是上顿特地留出的米面冷团或薯类果实,对付两口就上山,在山中消磨整个下午。若是打得雉鸡,晚上便加餐。
但是自从这群人住进自己家中,她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
自晨起开始她的屁股后面便撵了五条人,嘻嘻哈哈学她的招式动作对打,又冒冒失失吓唬她家鸡鸭;下晌,除了恋人模样的一对儿人自己练剑之外,其余三个都绕在自己身边,装作不经意地观察她。前两日将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观察尽了,便开始打歪主意,一会儿邀泡澡一会儿通经络,没个消停。
她吃个午饭也有人大呼小叫,练了一上午剑的女修说你这样不行,没有营养身体要垮,转头占了她的厨房做一桌从未见过、有奇异香气的菜肴,邀她一同进食,她十次有八次受不了诱惑,半推半就上了桌。
日子一叠叠翻过,某一日她突然醒过来。
对,醒过来,就像在梦境独行的人挣破黑夜,她挣脱循规蹈矩的日常,有了自己的思想。
虽然她不知缘由,也仍不太理解这群异乡人口中的傀儡、南派北派、修行等等词句,但她毕竟是灵醒了。花捷不动声色推进日程,独处时默默观察这群“怪人”,思考己身变化。
不过她没能伪装太久,那个名听云的狭长眼女修实在敏锐。
对此指控,燕听云表示无辜:人工智障忽然能言善道,是个人都要十分警觉吧!
那日,燕听云终于不再满足花捷家小院与坟地,准备向外探索。她借口希望定居顾杨村,请花捷带她去玲珑观问神。
在村中住下后,燕听云才知晓为何村中的神观如此奇特,因为顾杨村根本就不信鬼神祖先,他们拜月。
那观墙上空荡荡的洞口,正合一轮圆月的形状。
与蓝星人的文化仪式性拜月和洞天精怪的修行式拜月不同,顾杨村人把月亮当作唯一母神,是创世神,因此祭月是村人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每个村人都拥有自己的神观,并不置于房院中,而是分别坐落于村中九百余株高木下,沿着密织的村道守卫整个顾杨村。村人相信,高木的枝桠能触及天穹,传达月神的指示,因此日常大小事都要拿来问神。
燕听云觉的月神是否存在有待商榷,但幕后之人借月之名控制村人是一定的。
他们被幕后人引至此处脱离不得,又瞧上人家的傀儡术法,她还想顺手牵羊带几个傀儡回凌光山做杂役弟子,无论如何两方必有一战。
知己知彼是必要的战前准备,于是就有了此次问神之行。
花捷在一株柔绿舒展的高木下停步:“到了。”
她的玲珑观靠近村口,往前不到半里就是村人休憩的老槐树。
正值昏昏欲眠的午后,天光极甚。树下村人不多,他们靠着老树枝干乘凉,低声交谈。见到来人,闲谈声乍停,数十双眼睛望过来。
这是花捷灵醒后初次面对村人,她避开村人的目光,垂首走到自己的玲珑观前,将提前备好的花果香烛排出来,又从观后角落摸出一把月桂枝扎成的苕帚,清理单脚炉外溢的香灰。
燕听云作虔诚状细心帮忙,双眼趁机检查整个玲珑观,除了那个圆月状空洞,并无其余特别之处。
或许重点在于问神仪式?
“我住了这么些天,似乎没真的看见月亮?”
自从知道顾杨村的月神崇拜后她一直想问这问题,没有月亮,大家祭什么呢?
其实不仅是没有月亮,也没太阳。整个村子像一个隔绝独立的空间,终日笼着浓云,白日里还有散射着的灰白光线,入夜之后就陷入彻底的黑暗,要不是还有村屋中微弱的油灯火苗,燕听云都要以为自己又到了无尽夜。
花捷清理完单脚炉开始插竹立香,闻言低声:“蝼蚁怎能日日见月。”
燕听云已经很习惯她的言简意赅了。在整个顾杨村中,花捷也是一等一的木讷,其他村人至少还会忙里偷闲八卦闲聊,几个字几个字蹦的那种。
她往后瞥一眼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村民,收回方才的想法。算了,在卡壳方面,他们与花捷半斤八两。
“只有灵者现世,月神才会出现。我也只见过两次。上次是七年前,村中同时出现了两位‘灵者’,月神亲自接往月宫,之后连降七日的流光云彩作为奖赏。只是那之后,村中再无灵者,月神也好久不出现了。”
这是她最近梳理记忆总结出来的规律。往日她浑浑噩噩,月神出现就伏地叩首,不出现就虔诚祭月,从不思考月神为何降临,也不关心月神的行踪。
在燕听云惊异的目光下,花捷的声音渐小,她攥紧手中的苕帚紧张道:“怎,怎么了?听云阿姊?”
怎么了?
2G变6G,人工智障变人工智能了!
只是现在不是询问这个的时候,燕听云压下好奇,努力表现得寻常,脑子却飞快转动思考花捷变化之因,是摇光的丹泥?
不过一个呼吸,燕听云的目光已经变得平静,她不经意扫过花捷喉头,是因为这朵花?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月神。你再多说说,灵者是什么,接往月宫之后呢?”燕听云道。
从前的花捷先是智障,后是沉默,村人又实在封闭排外,这些天来他们获得的信息实在有限。
“我也不知灵者的标准,不过我猜是村中最聪明的人,他们到月宫之后当然是成为月神的侍奉者。”花捷说。
花捷忽然想到自己的状态,她能够挣破迷障,会不会是因为她被选中成为灵者?或者灵者预备役?她努力思考七年前甚至更小时候见过的那几位灵者,却发现印象模糊,只记得他们与村人欢欣鼓舞的状态全然不同,仿佛更像是……害怕?
她一时怔住。
燕听云还想再问,身后一直卡壳的村人忽然动了,仿佛得到某种指示,乌压压的人浪涌过来,声音交缠,混杂成嗡嗡的嘈切杂声,听不真切。
燕听云只觉得自己似海浪中的飘浮球,海水翻腾摩擦的白沫将她包裹,浮浮沉沉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情况?傀儡暴动吗?她用全身灵气,将村人震出半丈远,大喝一声:“退后!一个个说!”
村人没见过这阵仗,眼神里生出两分畏惧,也忘记长久以来对“异乡人”的排斥,听话地按照村中地位高低分出先后。
第一个说:“你的话好长,好聪明。”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傀儡说话喜欢几个字几个字蹦才显得她聪明……
第二个说:“我就说花妮儿总有一天能明白。她出生那日就有火烧似的祥云,从花家一直烧到这座月神观头顶。要不然村正才舍不得村口这座神观呢。”
还有这种事?不过你怎么也能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和其他人好不一样。
……
“妮儿,你怎么灵醒的?”
最后说话的大娘朝燕听云瞟一眼,燕听云认出她是村中的屠户。
那日到底没能问神。
花捷的灵醒引来大半个村子的人。村人一改从前的木讷,三分灵动七分狂热,他们嫉妒有之,羡慕有之,旁敲侧击问询花捷灵醒之因,整个村子热闹程度比先前婚礼更盛。
花捷还懵着,村人却已经有了结论:肯定是那几个外来客!
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他们一来花妮儿就灵光?那外来客捣鼓出来的花朵还长在花妮儿的喉头呢!
燕听云适时招来乌摇光,一大罐丹泥耗空,大半个村子都成了喜气洋洋的哑巴。其中一个哑巴指着自己眉心无声尖叫,那里发了芽。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燕听云一行彻底被顾杨村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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