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悠终于又露出了那种小女孩一般的羞涩神情，可能是因为谎言要被自己捅破的局促，面颊显得有些发烫。
但还是忸怩开口：“安娜，其实……我叫米悠。”
安娜闻言只是笑得弯了眉眼，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点在她的鼻头：“更适合你，看在你回来的份上，这次原谅你了。”
反而是小雁迷茫地仰头看着她们两个人：“阿妈，你和姐姐在说什么呀？”
小孩子比起记住的名字，更深刻的应该还是姐姐的音颜笑貌，甚至是那股始终让她记得的花香、甜香，所以认出那刻，从来不是因为姓名。
米悠笑话她，小孩子笨笨的，连姐姐的名字都记不得。
却转头抓起安娜的手，红红的颜色不是血色，是一直针织戳破成茧子的创口，还有寒冷留下的冻疮。米悠心疼地捧起这双手，问：“怎么不带个手套保护一下？”
安娜只是笑着说：“你个傻孩子，哪有织东西带手套的，手指会不灵活的！”
也对，安娜现如今已经是手工妇女协会的副会长了。
米悠这才想起来问问她：“为什么是副会长？”
安娜帮她捋好了围巾，把下摆也掖进她的衣领里：“薇诺娜夫人是原本羊毛红十字会的会长，我本来也只是会些编织的小手艺，真的要我去管理别人，我反而做不到。这样，副会长，正正好不是吗？”
米悠心疼她，因为她本来就可以做一个会长的。
什么协会都好，哪里是什么能力不足的问题？
当初聚集地刚刚有人聚过来的时候，安娜一个准备这么多人的餐食补给，井井有条。
后来因为蝶娅，米悠和聚集地所有人不欢而散，也是安娜重新让人心聚拢起来，这才慢慢地有了现在的聚集地。
人心当然是向着安娜的。
可人已经形成了的社会观念也是不容小觑的主导因素，所以当一个贵族出现，还是一个地位级别都非常高的贵族，振臂高呼说“追随我吧”，大家也会一窝蜂涌上去，推举她为会长，然后寄希望于这个会长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未来。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会长不过徒有虚名，她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摊开手在别人提问的时候回一句：“这正是你们要办的啊。”
就像所有的贵族一样，甩手掌柜，却高高在上。
直到追随她的人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不会好起来的，人心才终于回温，拥着她们的救星成为了副会长。
救星非常尽职尽责地让整个协会步入正轨，然后由贵族慢悠悠上前，摘下胜利的果实，带上成功的冠冕，还要对着她这个“贱民”强调一下恩赐。
手工妇女协会，明明更多的是干活的妇女，为什么都愿意被不劳而获的人骑在头顶呢？
米悠不懂。
她们都没有野心吗？
拉下那个身居高位却一事无成的废物，自己坐上去，不才是正解吗？
难道所有人都像安娜一样与世无争，温和谦逊，所以愿意待在一个蛀虫身下吗？
那这和过去有什么分别？
米悠暗自神伤，她觉得自己的聚集地里不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记下一笔，准备事后向管理者维恩算账。
当着安娜和小雁的面，她是个温和有礼的好孩子。
走到时羿面前的时候，米悠一眼就看出来，他有点紧张。
“介绍一下，这是安娜，还有她的孩子小雁。安娜，这是时羿，那边是玛窦。小雁，这两个都可以叫叔叔哦～”
小雁听话地点头，乖巧道：“两位叔叔好～”
她还牵着米悠的手，所以只是扬起一个笑脸。
真有礼貌的好孩子。
玛窦很喜欢这个孩子。
他一直幻想自己跟左娜也能有自己的孩子，最好就是一个这样乖巧伶俐、甜美可爱的小姑娘。
他倒是不在意管自己叫什么，反正自己也确实年纪不小了，叫叔叔也很正常。
时羿不一样。
时羿听见这声叔叔，表情更僵硬了。
就好像一个美梦的泡泡被人戳破，他扭捏着对着安娜，最后伸手点头，礼貌道：“我是时羿，听米悠提起过您。”
安娜不太习惯握手礼，但还是顺着他递出手，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指尖，转瞬即离。
时羿又低下头看着小雁的眼睛。
小姑娘现在正在跟玛窦将自己昨晚做的梦，玛窦耐心的听着，蹲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点头，十足的好听众。
时羿看了一会，终于有样学样地蹲下身子，这才能跟眼前娇小的孩子平视。
小雁这才注意到他，一下子被他短短的头发和秃掉的眉毛吸引了，先是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阿妈，没有注意自己，这才伸出小手想要摸摸时羿光秃秃的眉毛。
时羿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有躲，由着热乎乎的小手贴过来，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小雁想，像个毛绒绒的刺猬一样。
然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玛窦实在是喜欢小女孩，看见小雁笑得可爱，自己也憨厚地笑起来。
时羿看了看一大一小这样笑起来不明觉厉，但为了合群，也努力地牵了牵嘴角。
笑得没有比维恩好看多少。
米悠在一旁点评道。
安娜看着两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和自己孩子玩，也笑得温柔。
玛窦抱起小雁扛在肩膀上，他跟小姑娘玩的很好，本就高大的男人加上一个小丫头，一下子比众人又高出一截。
小姑娘薅着他的头发，第一次看见这样角度的风景，在脖子上动来动去不甚老实。
时羿看起来比谁都不适应，与人群越站越远，慢慢落在了最后。
米悠正在问安娜，现在跟小雁住在哪。
当初跟着米悠到这里安家的人，如今只剩下安娜和小雁了。
原本他们住过的地方，对于现在的母女二人，显得有些太空旷了。
所以换了地方，更适合她们生活。
将两人送回家，玛窦将小雁放下，小女孩立刻欢快地跑进去。
安娜撑住门，望着米悠：“来坐坐吗？”
米悠笑着摇头。
安娜看起来有些失落，可还是宽慰她道：“没事，你去忙，我就在这。”
米悠：“等我回来吃晚饭。”
安娜回头，看见她一脸得逞的坏笑，嗔怪一声：“还是这样，那就早点回来。”
之后看向两位男士，露出询问的眼神。
玛窦愉快地就要应下，却被时羿一下拦住：“我们就不了，夫人。要去巡逻呢。”
安娜了然地点点头，对着他们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米悠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了，皱着眉看他，以为是他不喜欢安娜她们两个。
米悠想，如果是因为不喜欢安娜的话，那时羿真差劲。
时羿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贴标签，突然捂住脸，小声说：“实不相瞒，她有点像我的母亲。”
米悠呲牙：“安娜的年纪你只能叫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时羿透过手指缝隙露出了一只眼，看见张牙舞爪的米悠，可能正在想就在这砍死他的可能性吧。
时羿：“不是说这位夫人的年纪……倒不如说，这个年纪，才会像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我只记得她这样的时候，并不知道她老了什么样子。”
米悠语塞，悄悄把月刃往回塞了塞。
没……没拔出来真是太好了……
米悠准备好听故事了。
虽然不能搬来小板凳，但是她蹲下拍拍衣摆，示意时羿可以开始长篇大论了。
时羿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盖住眼睛，话语一如既往的简短。
“我是母亲最低谷的时候，跟一个骗子私奔生下来的孩子。”
“母亲并不是很喜欢我，可能因为我总是让她想起自己被骗的经历吧。”
“她是个，曾经很出色的甜品师，‘神之手’。”
“可是基因疫病之后，她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味觉。”
“我也没能如她所愿，成长为一个能够代替她站上那个位置的失败品。”
“所以在另外一个‘神之手’出现的时候，母亲崩溃了。她终于迷上了那些东西，也被那些东西夺走了性命。”
最后他摸了摸眼睛，按住自己的鼻梁，补充道：“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八岁。后来被接回家族，活到了现在。”
时羿说完了，等待听众的反应。
可能因为刚才的幻觉已经消耗了他很多情感，他本以为讲出这些自己会哭，会崩溃，可没想到这次的回忆称得上平静无波。
于是他放下手，站直了身子。
听众的反应比较奇怪。
时羿自认为自己干巴巴的讲述不会带来什么反响，可能玛窦本身就是一个情感泛滥的男人，已经又开始“吸溜吸溜”抽鼻子。
奇怪的是米悠的反应。
他想过米悠会可怜他，或者安慰他，或者说些其他的把话题岔开。
可是看着蹲在那里拌手指的人，甚至不敢抬头看时羿一眼，莫名看起来……有点心虚。
为什么？
时羿被这个古怪的反应迷惑了，要不是自己知道母亲的死因，可能这个时候也要想想，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女孩下的手。
毕竟除了凶手本人，没有人会在听见他人离世流露出心虚的表现吧？
时羿蹲下，从米悠的臂弯之下撅过去看她的眼。
她在愧疚，愧疚得几乎落下泪来。
时羿又回忆了自己的讲述，里面唯一提及的外人，一个是他的生父，一个是“神之手”的接班人。
可是这两位他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是男性。
所以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愧疚呢？
自己并没有提到甜品恐慌的具体过往，只是讲述了母亲的离世，哪怕是以为自己是出于对母亲的缅怀而拒绝甜品，也不该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米悠还是沉默着，即使时羿水蛇一样扭着身子用一种怪异的姿势进入她的视线，也没能使她破涕为笑。
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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