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初。
银灰的天际下，树梢上缀满了秋夜凝结的露珠。
天居楼后院高耸的银杏树下，少年身着玄色劲装，腕角处绣着的金线也随着翻滚的动作不断飞舞。
一招一式间，他神色冷厉，使出的剑术竟与闲清山剑谱上不差分毫。
直到东方现出了鱼肚白，直到天居楼内人声迭起，玄衣少年最后一剑挥出，银色长剑铮铮发声，呼啸剑波绵延之际，却只折断了银杏树顶端最橙黄的那扇小叶。
少年飞身跃起，于半空中接过那片银杏树叶。
色泽亮丽澄黄，形状完好，他眸中浮现满意之色，细致地将其收入怀里，不许损坏一分一毫。
片刻后，少年收回长剑，右手食拇指交擦，随着一声轻快的响指，此方小天地破碎。
他昂首走出破碎的结界。
天居楼，甲字上房门口，凌翊轻敲门扉三声后，便在此处踌躇多时，最后还是蹑手蹑脚缓步进门。
林茵是闲清山外门弟子，自是没有什么早起练功的规矩。故而早前在闲清山上时，凌翊也是早起练功，练完两个时辰后，才御剑越过内院外墙去喊她吃早饭。
林茵起床时气性大，因此凌翊每次进门时都会给她带些练功时摘的小玩意给她。
有时是凌翊练功时发现的晶莹发光的星月草，有时是练功误了时间在路上摘得的艳丽的合欢叶，有时是取得弟子大比魁首后赢得的仙品符咒，有时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修真界至宝“光霓裳”。
但无论是什么，林茵都会在最初被弄醒时迷愣愣地望着凌翊，反应过来后乖乖地给凌翊递过来的漂亮的小玩意，挑一个合适的小匣子放进去，然后放进储物戒里零下低温的冰晶棺里保存。
凌翊进门时便以为会如同之前无数日一样，会在床铺上看到那鼓鼓囊囊的一团，拆开后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
然后，凌翊看见了两团纠缠在一起的软绵绵的枕头。
其中一只分外眼熟，凌翊早起练功时还把它规整地放在了床头。
林茵呢？？？
凌翊不死心地回到自己房间，环顾四周后，只看见古木桌旁坐着一人，抚着青丝琴，仙风道骨，气质卓然。
赫然是昨日里出手相救的音修方士初。
凌翊问：“你看到林茵了吗？她昨天不是说好跟我去群玉楼，现在怎么找不到了？”
方士初放下手中的琴，“林姑娘让我转告给你，她先行出门采办点东西，下午就回来跟你去群玉楼。”
“林茵跟你说的？”
“林姑娘一大早就来敲我门让我转告给你。”
“那进我房间也是林茵的要求？”
方士初坦然，“嗯”
果然，向来规整端方的妙音阁弟子，怎么可能这般熟稔地步入生人的卧房。
还在此抚琴饮茶好不潇洒。
——
林茵卯时二刻便出了天居楼，就悄摸寻到了一方无人的暗巷，掐法诀启用了年前从群玉楼里搜刮的易容符，身量抽高近一尺，本来清丽的面容也变得朴实平凡。林茵从储物戒中取出凌翊送她的松鹤纹镜，细细端详觉得再无差池之后，服下变声丸。她开口，声音低哑粗涩;她回头，目小唇厚平平无奇。这般才放下心来。
昨日里凌翊斥责揽芳阁众人乱造口舌搬弄是非，平白辱没他的清誉。揽芳阁众弟子刚满及冠之年，也是自诩仙门心高气傲，被凌翊当众下了面子，此刻也是一点就炸。两方对峙，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偏那圣兽门董丘等人在旁观戏，时不时火上浇油，生怕凌翊跟揽芳阁众修士不意气用事当场比武，炸了这听海潮第一楼。
其他修真门派之人自是不会插手这“天下第一人”的琐事，全作壁上观。
只余天居楼的一众小厮内心凄苦，神色惶恐，几次三番想要出口制止，最终却还是瑟缩一旁，不敢管这“仙爷”的事。
最后还得靠林茵，这个表面上非常温和大气的闲清山剑修救场。考虑到揽芳阁弟子本就痴迷于凌翊的传记美谈，此番也是被落了面子，下不来台。林茵就好言相劝，给足了面子，然后让揽芳阁弟子给凌翊赔礼道歉，并再三保证不再口出狂言。而传言里性子执拗的凌翊这次却分外温顺，接受道歉后就默声回了卧房。
但这次作为化解矛盾的关键，林茵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可也确切看到了凌翊对凌立羽话本的厌恶。故而这次来天下书局送书，林茵万分谨慎，小心藏于游客中。
天下书局门口，本就恰逢明日誉满天下的万镜会，人潮熙攘，热闹非凡。又由于听海潮这家分局正是热销话本《剑道魁首凌立羽》的起源地，此分局便顺势在二楼建立了“凌立羽”系列的陈列馆，广邀喜爱人士前来参观。
“掌柜的，听说凌翊揽芳阁夺魁那幕，天下书局寻了天玑坊里的能工巧匠，花费七七四十九天，雕于这书局二楼。那壁画用色大胆，瑰丽无比，闻名遐迩。今日不少书客便是为此壁画而来，此时遍观书局，却未曾寻到。难不成是壁画效果不尽如人意，你们天下书局故意遮瞒，没脸见人？”
天下书局掌柜见此人来势汹汹，语辞不善，且被这人大嗓门一吼，书客目光丝丝缕缕聚于他身，虽未无理直视，却也关注着那瑰丽壁画，只好耐心解释道:“主人确实花千金请了天玑坊二十八巧匠，花费二月时间雕刻夺魁那幕。”
“凌翊少侠于揽芳阁的桃源擂台上，身姿飘逸，不器神剑汇聚万千桃花，剑势浩大，所到之处震退数人。”
“那话本上说，剑势绵延之处，桃花清香经久不散。”一书迷忍不住开口。
掌柜说:“不过那壁画精细，此刻恰逢万镜会，瞧热闹的客人也多，主人怕来往人多弄坏了壁画，特地下令不许外人来见。”
“那我等辗转千里来听海潮，所求为何？”
天下书局内气氛颓靡，时不时传来抱怨，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夜闯天下书局”的胆大之言。
掌柜无奈，只好去后院求问主子。
林茵作为这《剑道魁首凌立羽》的作者，月月与这书局供稿，竟不知这壁画存在，此刻也是起了几分赏玩的兴致。
片刻后，掌柜回来传令，“主子说，既然大家都对这壁画感兴趣，那天下书局也不好夺人所好。当然为了保护这神仙壁画，主子决定各位可以分批前去，每批客人可进去观摩一刻钟，到时必须出来。”
人群中易容后平平无奇的林茵由于占位靠近掌柜，就成了第一批进入的贵客。
掌柜：“由于壁画珍贵，进入的客人必须眼蒙三层黑纱，由书局的小厮指引，不可偷视来往路途，以防歹人起了心思。”
林茵双眼被狠狠缠上三层黑纱，透不出丝毫光亮，被两名侍童一左一右扶持着带走。
第一批客人中不少人对这保密手法心生不满，被这粗鲁手法折磨得怨声载道，可是一想到那书中描写得绘声绘色、宛若天神下凡的凌立羽夺魁图，也只好忍了下来，不肯说一句“不去”。
五感被闭了一感，其他感官就更加敏锐。林茵只感觉到，当步出那人声鼎沸的天下书局，便是越来越响亮的鸟叫、兽嚎声，以及风拂过山林摩挲的沙沙声。而且环境也不似之前那般热闹欢愉，越来越冷清寂寥。
林间风大，秋风打在身上冷得受不了，不少客人打起了哆嗦。脚下的路也越来越崎岖不平，本来宽敞平坦的大路，此时又小又绕，且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一行人早已走了三百丈有余，看侍童握紧客人两臂的姿势，估计离那壁画还有一段距离。
突然，就在林茵思索这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一孩童惊叫出声。林茵下意识看向那孩童声音的方向，可却被侍童二人遏住后脑不能动作。
“有东西趴在我脚上，好冷好硬，长长的，好像是蛇。”
这声音分外稚嫩，估摸才十一、二左右，刚开始便是焦急万分，此刻更是害怕惊慌的颤声，无助至极。
“你们快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我可是药王谷的少主，出了事你们这群奴仆担待得起吗？”
“且不说你是不是真的少谷主，就算你真是那药王谷的少谷主，我家主子定下的规矩也不能破。再说这不过是山野间一条无毒的小蛇，堂堂药王谷少主这般胆小，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显然这群侍童并未理会这什子少谷主，只帮其将脚上的蛇抓去便继续赶路。
那少年似是没想到被这般嘲讽，一路骂骂咧咧。
其余人见形势不妙，再无言语。
目的地是一处府洞，林茵再睁眼时只觉周围环境异常森寒。
这地方阴暗，与其说是窄屋，倒不如说是地下的石窟。幽闭空间内，只有石窟四周几颗冷冰冰的夜明珠点亮。而石窟正中心便是众人不辞千里前往听海潮观赏的神仙壁画——
揽芳阁桃园夺魁。
玄衣少年凌空一剑，汇集千里桃花，身法玄妙，以一己之力、万钧之势破开万般法器。
圣兽门的狮虎、揽芳阁的奇花、群玉楼的符咒、妙音阁的琴箫，天玑坊的暗器，以及修真界众剑修的本命神剑，在凌翊面前，不过尔尔。
他唇角上扬，势在必得。
千里桃花聚，一剑破万法。
自此，天下第一人声名远扬。
壁画恢宏瑰丽，引人夺目。哪怕是原书作者林茵，也不得不赞叹其巧夺天工，真不愧是天玑坊的二十八巧匠，劳心劳力耗费七七四十九天修筑而成，倒是值得这跋山涉水走这一遭来此瞻摩。
只是当时就身处桃园擂台的林茵，却知晓那场景其实并未如这壁画惊艳。凌翊虽夺得魁首，现今却也万万不能一人抵挡这千百修士。
不过今日难能一见这传世佳作，林茵自是细细端详，不放过一点细节。
她发现，那力达万钧的一剑此刻却泛起幽幽白光。
似那死物夜明珠的冷光。
再转眼间，林茵消失不见。
在意识消弥前，她只有余力攥紧腕间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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