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晚上十一点,写字楼的灯还亮着十七层。
林怼怼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行“甲方反馈:感觉不对,再改一版”的邮件,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这是第十七次驳回,距离她上一次见到凌晨四点的太阳,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感觉不对……”她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您倒是说说,是字体感觉不对,还是标点符号呼吸的方式不对?”
对话框里,甲方程总的头像闪了闪,弹出一条语音。
林怼怼点开,一个慢条斯理的中年男声传出来:“小林啊,不是我说你,这个‘爱在七夕,礼遇佳人’的slogan,太直白,不够高级。我们要的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懂吗?就像月亮和云,你看得见,又摸不着。”
她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程总,那改成‘今夜月色很美,像你欠我的尾款一样朦胧’,您看这暧昧感够不够若即若离?”
三秒后,回复来了。
“你明天不用来了。”
林怼怼盯着这六个字,眨了眨眼。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半包没吃完的薯片,一个印着“人间不值得”的马克杯,还有桌角那盆顽强存活了三个月的仙人掌。
同事李姐探头过来,压低声音:“又被程阎王毙了?”
“不是毙了,”林怼怼把仙人掌塞进纸箱,“是超度了。他送我直接往生极乐职场。”
“哎,你也别太……”李姐话没说完,自己的电脑也“叮”了一声。她脸色一变,瞬间缩回工位,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怼怼抱着纸箱走出公司时,电梯的镜面映出一张脸:黑眼圈快垂到颧骨,头发因为反复抓挠而翘起一撮,衬衫领口还沾着下午咖啡溅上的污渍。
挺好,一种濒临崩溃但尚能呼吸的美。
中元节的街道有种微妙的氛围。路边每隔几步就有一堆纸钱燃烧后的灰烬,风一吹,黑色的纸屑打着旋儿飘起来。便利店门口摆着祭祖用的水果篮,黄澄澄的橙子旁边立着个纸扎的iphone——最新款,还带无线充电。
林怼怼站在公交站等末班车,纸箱搁在脚边。手机震了一下,银行发来短信,提醒她本月房租扣款失败,余额不足。
“哈。”她笑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雨开始下,细细密密的,在路灯下像无数根银针。她没带伞,头发很快湿成一绺一绺。手机又震,这次是房东:“小林,最迟后天,不然换锁了。”
末班车从远处驶来,车灯刺破雨幕。她抬手要拦,车子却毫不停留,哗啦一声溅起积水,泼了她半身。
林怼怼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红色的尾灯消失在拐角。纸箱被雨水浸湿一角,慢慢塌软下去。
起初是低声的、咬牙切齿的:“活人的钱怎么就这么难挣……改稿,加班,房贷,房租,通勤挤成沙丁鱼罐头,吃个外卖还要算满减……”
声音逐渐拔高:“我大学论文都没改过十七版!我初恋分手都没这么反复拉扯!他就想要个‘若即若离的暧昧感’,我给他画个月亮旁边飘朵云,他说云长得像他前女友的侧脸所以不行——”
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对着飘飞的纸钱灰烬,对着这个鬼气森森的中元节夜晚:
“我算是看透了!在阳间挣这点破钱,不如去地府当差!至少死人的钱不用改第十七版方案吧?!啊?!”
话音刚落。
风突然停了。
雨丝悬在半空,像被按了暂停键。路边烧纸的灰烬不再飘动,便利店门口的纸扎iphone屏幕,诡异地亮了一下。
林怼怼打了个寒颤。
她没看见的是——在她头顶正上方,三百米高的夜空中,一片云上正趴着个人。
情似花今天心情本来不错。
她穿着那身宝蓝色绣金边的清朝格格装,滚着白狐毛的立领衬得小脸只有巴掌大。此刻她正托着腮,趴在软绵绵的云絮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下面城市的某栋公寓楼。
七楼的阳台,有个刚健身回来的年轻男人正在擦汗。腹肌分明,水珠顺着人鱼线往下滑。
“啧,”情似花舔了舔虎牙,“这一世练得不错,比上一世当书生时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顺眼多了。”
她手里拿着个白玉小本子,用朱砂笔在上面勾勾画画:“□□,第七世轮回,阳寿六十八,目前健康指数四星半……嗯,可以可以,这身材保持下去,下一世可以考虑投个武将。”
作为地府KPI办事处的最高管理者,情似花有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爱好:巡视辖区时,顺便看看人间美男。这不算以权谋私,她管这叫“关注轮回质量调研”。
就在她准备翻页,看看下一个观察对象时——
那句石破天惊的吼声,从地面直冲云霄:
“不如去地府当差!至少死人的钱不用改第十七版方案吧?!”
情似花的动作顿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视线从腹肌美男身上移开,投向下方那个湿漉漉的、抱着破纸箱、站在公交站台的人类女性。
朱砂笔在白玉本子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
“玷污……”情似花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的云絮都凝出了冰碴,“我地府行业。”
她缓缓站起身,格格装的袍角在夜风中纹丝不动。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慵懒的眼睛里,此刻一点情绪都没有。
“你觉得地府的钱好挣?”她歪了歪头,像是在对蝼蚁发问,“你知道我手下那帮专员,每月KPI考核不及格要去畜生道实习吗?你知道写地府工作报告不能超过五百字、超了扣绩效吗?你知道去年地府年会抽奖最大奖是‘孟婆汤代金券’吗?”
她越说语速越快,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一个阳间蝼蚁,也配对我司薪资福利评头论足?”
情似花抬手。
没有雷霆万钧,没有风云变色。她只是很随意地、像拂开眼前柳絮般,朝着三百米下的那个小点,轻轻扇了一巴掌。
林怼怼正在掏纸巾擦脸。
下一秒,她感觉到一股力量。
不是风,不是冲击,而是一种……规则性的排斥。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对她说了句“你不该在这儿”,然后具现化成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掴在她身上。
她飞了出去。
是真的飞了起来——脚离地,纸箱脱手,仙人掌摔在地上裂成三瓣。视野急速旋转,天空和地面在眼前交替闪现。雨丝重新开始下落,却变成横着飞的银针,扎在脸上生疼。
“我……”她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加班加出幻觉了?”
然后她看见了车灯。
巨大的、明晃晃的、占据全部视野的车灯。一辆集装箱货车正从不远处的路口转弯驶来,司机大概在低头看手机,车速半点未减。
时间变得很慢。
慢到她能看清货车挡风玻璃上雨刷的摆动频率,能看清司机突然抬头时惊恐瞪大的眼睛,能看清自己湿透的头发在空中散开的每一缕轨迹。
“原来……”林怼怼想,“被开除的倒霉蛋,真的会死在中元节啊。”
这个念头居然有点好笑。
撞击没有痛感。
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西瓜从十楼坠地的巨响。然后世界旋转着暗下去,声音远去,光线消失。雨声、刹车声、司机的尖叫声……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不是比喻,是真的飘——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低头还能看见下方混乱的现场:货车歪斜着横在路中间,她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蜷在车轮旁,纸箱的碎片和仙人掌的残骸散落一地,混着被雨水稀释的、暗红色的液体。
“哦,”林怼怼冷静地想,“我死了。”
这个认知甚至没引起多少波澜。大概是连加一个月班后,人对死亡的接受阈值会显著提高。
就在她思考“接下来是不是该有白无常来勾魂”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鞋。
绣着缠枝莲纹的宝蓝色花盆底鞋,鞋尖缀着珍珠,鞋帮滚着雪白的狐毛。鞋子很干净,踩在血泊和雨水里,半点污渍不沾。
林怼怼的视线缓缓上移。
清代格格装。纤细的腰身。一张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脸蛋,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瓷器,眼睛黑得不见底,正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打量货品的眼神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下方那具残破的身体。
少女蹲了下来。
她用一根涂着蔻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手指,戳了戳林怼怼尸体的肩膀。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是粉碎性骨折的骨头在皮下进一步错位的声音。
少女皱了皱秀气的眉,语气里满是嫌弃:
“啧。”
“稀碎了。”
她抬起眼,视线精准地捕捉到飘在半空、呈半透明状的林怼怼的魂魄。四目相对,少女忽然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甜得像浸了蜜:
“算了,凑合用吧。”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牵,也不是去扶。
而是像抓一团棉花似的,五指一拢——
把林怼怼的魂魄,攥进了手心。
黑暗彻底吞没一切之前,林怼怼最后听见的,是少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以及那句随风飘来的、轻快的自言自语:
“正好缺个写报告的……本月KPI,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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