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逝那句“继续。我听着。”像是一个指令,试图将一切拉回他们熟悉的、用音乐沟通的安全模式。
然而,孟灾没有继续。
他放在琴键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然后,他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上半身重重地趴在了黑白琴键上!
“咚————!”
一阵混乱而刺耳的音符猛地炸开,又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孟灾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那哭声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痛苦和长达数年的恐惧。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余逝僵在原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无措的情绪。他看着那个趴在钢琴上颤抖的背影,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在绝望中崩溃的自己。
终于,孟灾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他转过头,看向余逝,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或崇拜,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的委屈和愤怒。
“你呢?!”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破裂,“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一声不吭就消失!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你哪怕回一个‘嗯’也好啊!你知不知道……我……”
——我有多担心你!
后面这句话,他吼不出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成更汹涌的泪水。他气余逝的消失,更气自己没出息,到了这种时候,最在意的竟然还是他的安危。
余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冲击得后退了半步,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一种熟悉的防御机制瞬间启动,那句冰冷的、能将所有人推离千里之外的“不关你的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他看着孟灾布满泪水的脸,看着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睛,那句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害怕。
不是害怕孟灾的愤怒,而是害怕自己如果真的说出那句话,会像一把刀子,在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少年心上,再添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会彻底失去……失去什么?余逝不敢深想。
而更让他心悸的是,他在孟灾此刻的崩溃里,仿佛看到了那个被家庭变故折磨、却只能将一切埋藏在音乐里、从不敢如此宣泄的、懦弱的自己。
原来,所有的尖锐和冷漠,所有用来防御的刺,根源都是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
这一刻,理智的堤坝被汹涌的情感冲垮。
在孟灾泪水决堤、情绪达到顶点的瞬间,余逝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动作。
他猛地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异常用力的姿势,将孟灾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
孟灾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很大,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时间、空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这个拥抱。
余逝的怀抱很硬,甚至有些硌人,带着冬夜室外的凉气,和一丝淡淡的、清冽的气息。他的动作是那么的生疏僵硬,手臂环住孟灾的背,力度大得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碎掉,或者消失。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暧昧的意味。它不像安慰,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对方的存在,确认彼此都还活着,都还在痛苦中挣扎,却并非孤身一人。
它笨拙、突兀、毫无技巧,却是两个破碎灵魂在此刻能给予对方的、唯一的东西。
像在无边寒夜里,两个冻僵的人,用身体为彼此筑起的、最原始的避难所。
孟灾愣了很久很久,久到能清晰地听到余逝和自己一样失控的心跳声,砰、砰、砰,沉重地敲打在寂静的夜里。
然后,他闭上了眼,一直紧绷的、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彻底软了下来。他没有回抱,只是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余逝的肩膀。
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嚎啕,而是带着温度的、委屈的释放。
余逝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孟灾的头发上。
在这个充斥着悲伤音乐余韵的、冰冷的琴房里,这个用力到近乎莽撞的拥抱,成了维系着他们两个,不至于沉没的、唯一的救命药。
余逝的拥抱很用力,像要把所有说不出的安慰和我懂都压进这个动作里。直到孟灾那崩溃的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啜泣,最后只剩下肩膀轻微的抽动,他才仿佛如梦初醒。
拥抱的力度渐渐松懈。
孟灾压抑的哭声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终归于沉默。巨大的情绪宣泄后,是脱力般的空虚,以及……后知后觉的、铺天盖地的尴尬。他能感觉到余逝胸腔里同样失序的心跳,能闻到他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余逝先动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有些生硬地、快速地松开了手臂,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那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刚才那个失控的拥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灯光下,他的耳根泛着不自然的红。
他偏过头,视线落在角落的谱架上,动作略显僵硬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未开封的纸巾,递到孟灾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含在喉咙里:
“没事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厚重的布,温柔地覆盖了刚才所有激烈的情绪。
孟灾接过纸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余逝的,两人都迅速缩回手。孟灾低着头,胡乱地擦着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狼狈不堪,心却因为那个短暂的拥抱而奇异地安定了一丝。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在琴房里蔓延,但不再是之前的隔阂与冰冷,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需要慢慢消化这一切的平静。
孟灾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余逝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上。疑问像小猫的爪子,在心里反复抓挠。担心最终战胜了尴尬和胆怯。
他抬起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
“你的头……怎么了?”
余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抿紧了嘴唇,那个下意识的防御姿态又回来了。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在犹豫。
说出来的话,孟灾会怎么看他?会像以前那些偶然得知他家情况的人一样,露出那种或怜悯或避之不及的眼神吗?还是会觉得……觉得他的家庭是个麻烦,是个泥潭,从而也疏远他?
他又害怕。
害怕一旦开口,那些肮脏的、令人窒息的现实会吓到眼前这个刚刚还在他怀里崩溃的少年。他害怕从孟灾眼中看到和别人一样的、那种让他无地自容的怜悯或者恐惧。他更害怕,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联结,会因为这丑陋的真相而彻底断裂。
孟灾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安静地等着,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但独独没有逼迫。那目光仿佛在说: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
他忽然就明白了。
余逝的犹豫,他的冷漠,他所有拒人千里的刺,底下盖着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甚至可能更深的痛苦。他不想说,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那伤口太深,深到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不是好奇,而是心疼。他想告诉余逝,没关系。
于是,在余逝挣扎着要不要用一句“不小心碰的”来搪塞时,孟灾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开口了。他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余逝的眼睛,声音很软,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心,然后,用更轻、却更坚定的声音说:
“我也苦过。所以……我大概能明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余逝心上最沉重的那把锁。
余逝猛地抬起头,撞进孟灾那双还泛着红,却清澈、真诚,没有丝毫杂质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理解。
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余逝看着孟灾,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极轻、极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足以在寂静的琴房里清晰可闻:
“……那天,”余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被我爸朋友的儿子骂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更快的语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补充道:“所以,我把他打了。”
孟灾的心猛地一沉。打架?余逝这样清冷的人,竟然会和人动手?他下意识地问:“是……是那个同学打的?”他指着余逝头上的伤。
余逝的嘴唇抿得更紧,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
他抬起眼,看向孟灾,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痛苦、屈辱,还有一种深切的疲惫。
“是我爸打的。”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孟灾彻底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可能,或许是对方下手狠,或许是意外磕碰,却万万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
是爸爸打的。
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冰,砸进孟灾的心里,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余逝,看着他额上那块纱布,突然觉得那白色无比刺眼。原来,有的伤口,来自最应该提供庇护的地方。
现在,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慰吗?说“你爸爸不该打你”?这种苍白的语言,在如此残酷的事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无力。追问吗?问他为什么挨骂,为什么打架?那无异于在余逝的伤口上撒盐。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发痛,为余逝痛。他之前觉得自己家的情况已经够糟了,可现在才发现,余逝所承受的,是另一种更沉默、更无望的沉重。
他看着余逝那双染着痛楚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其实是在不同的战场上,面对着同一场名为“家庭”的战争。
而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孟灾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伸出手,没有去碰余逝的伤口,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余逝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的手。
他的手很凉。
孟灾用力地、温暖地握了一下,然后很快松开。
这个短暂的、无声的接触,胜过千言万语。它是在说:“我知道了。” 也是在说:“我在这里。”
余逝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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