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守夜,伊河在家休息,伊夜晃荡去了长乐巷那头。
不过沈阆家灯已暗,等了一刻钟,没有等到像那样的巧合——灯,咔嚓,为他亮的声音。
伊夜去往他的碉堡,一路上,寻寻觅觅。
到了碉堡,手里多了好些东西,别人家种在门外的几种白色花朵,生鲜店扔出来的豇豆玉米小米椒,路边被小孩儿丢弃不要的塑料小玩具,厚纸片,卡牌,不知名药片…
到了他的碉堡,就见沈阆正趴窗户框上仰头看天。
沈阆见他来,转了头,跟他分享他看见的星空。
“今天星星还挺亮。”
伊夜高兴,大步过去:“你怎么在这呢,我刚刚还去你家楼下,等你开灯呢。”
“怎么,”沈阆笑说,“还想看花雨吗,照你这个频率,我那阳台的花,可开不了一个夏天。”
“不是,我们沈阆造的花雨,看过一次,相当于看了一辈子,装脑子里消不去的,脑子可是个好东西,能存好多好看的东西。”
沈阆笑笑不说话。
几秒后…
“沈阆不高兴了。”
“嗯?”
“来碉堡,就是不高兴了。”
“什么意思?你这碉堡,是专门容人消愁的吗。”
“对的。”伊夜自豪说,“是在这座城里,哪里都不想待了,还能有个去处,这里可以说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有。”
沈阆有了兴趣:“怎么说?”
“没有你想逃的那些烦恼呀,”伊夜指指脑袋,歪着个头,“精神上的,可以放空,”捂着肚子,“可肚子饿了,没法让脑袋放空,所以有面吃,困了也无法放空,有被窝睡觉。”
“有点道理…”
“嗯?你为什么想笑不笑的。”
“没啊,没想笑。”
“怎么了吗今天?”
“今天和爷爷去公安局做笔录,问了我妈妈当年失踪的时间,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当年调查失踪案的人跟我们说过些什么…”
“意思是,他们查到什么了?”
“是吧,”沈阆气韵失望,“谁人听了,都觉得肯定是有什么消息了,可我问他们,他们说还在调查。这句话,当年负责办案警察也经常说。”
“你是怕,他们即使查到什么,也不跟你说?不得吧,他们这次这么大力度整顿,听补鞋匠说,保护伞什么的都得挖,肯定要做出成绩才对,成绩什么的,当然是为老百姓做主算最重要的成绩,被做主的老百姓越多,他们的成绩就越好。”
“爷爷说,可能需要有个确切的结果,才会跟我们说。比如…找着我妈妈的…尸体…”
伊夜去看沈阆握在窗框上的手,想去握一握,没抬手,任时间那么悄悄流,只是站得近了些。
沈阆继续去看天上,至于看哪颗星星,他也不知道。
看够了眨了眼,瞥见他靠过来的臂膀,问:“你呢,今天不高兴了,跑碉堡来了。”
“没有没有,”伊夜笑看他的眼睛,“我今天可高兴,碉堡除了消愁,也能容纳欢乐,延续这种欢乐。”
“什么欢乐?”
“我把我的存款要回来了。”
沈阆姿势不变,等他继续说。
“你看,”伊夜从短裤兜里掏出一叠钱,“这可是我们这趟旅途的路费,本来五百多块,被我哥哥发现了,拿走了我难受好几天呐,不过靠我的小聪明,要回来了,我还跟补鞋匠和云姐姐借了些,我们可以在路上做好多事,包括,放烟花。”
“放烟花?”沈阆见他手里那些钱,好像捏着的是多大的希望,“你喜欢看烟花?”
“不,是放烟花,现在多了一个条件。”
“是什么?”
“和你一起去放一次烟花,地鼠了,满天星了,小甩珠了,礼炮了,冲天炮了,最大的那一个,我是一定要放放看的,你我就站在底下看,而不是站在远处看,只是…”
“什么?”沈阆见他兴奋劲泄了,“条件不够?”
“我这里面的六百是骗来的了,我说我要拿去植牙我哥才给的我,可植了牙,路费就不够了,还放什么烟花呀。”
伊夜愁着眼,打开自己寻觅得来的小物件,先是拿玉米,白色的糯玉米,掰几颗下来,挑着合适的,往那缺了的牙上去塞,笑一笑,掉了。
来回几次后,龇牙。
“怎么样,这颗牙,合适吗?”
“……”
“不合适?”
伊夜又从他的小物件里,挑了小米椒,咬了蒂,尖角往下,故意笑咧了嘴,说:“小恶魔。”
沈阆欢喜,去看他的小口袋。
伊夜又挑出来塑料小人玩具,掰了小人手里的塑料白色小书本,又往牙缝里去塞。
“这个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
伊夜拿药片咬了又咬,圆的变方的。
“这个呢…”
话没说完,药像泡腾片,化了。
沈阆忍着笑,从他的小口袋里找着豇豆,难以置信。
“豇豆,也能塞?绿色的,这能骗谁?”
“可以说吃了饭,粘了菜叶嘛。”
“……”
沈阆翻出几朵花,抬他下巴,往缺牙上去镶嵌。
一朵白色非洲菊,一朵长瓣白天竺,一朵小棉花。
换来换去,乐趣增加好几倍。
“这你能怎么说?牙缝因为你吃的营养,长出了一朵花儿?”轻晃他的下巴,带动了对方如水的眼眸,“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笑开了花儿呢。”
“不是这么塞的,”伊夜脸靠很近,眼珠子流转,“是把花揉成一团,塞上去。”
沈阆发出一声嫌弃之声,手离了他下巴。
“不好啊…那…我还捡到几颗小珍珠,也可以塞看看。”
“还捡到了珍珠?”
“经常挑竹筐来菜市场卖蚌壳的老伯伯,开蚌壳,肉有人要,不好的珍珠没人要,不够圆,不够滑,奇形怪状。没人要的,磨粉吧,有的人要走了大部分磨粉混粥吃,有的敷脸上。几颗最最不起眼的,小的,漏掉的,我经常捡到,盒子里多了,我也拿去加工店磨了粉,送云姐姐,旭姐姐。”
“我看看。”
沈阆在那几颗被丢弃的珍珠里挑了挑,往他那缺牙上去比划,最后镶嵌上去,故作认真。
“嗯嗯,不错,这个好,很合适,远看分不清,近看有贵气。”
“真,真的?”
伊夜信以为真,跑卫生间那旧了,锈了的镜子前,凑过去,张嘴,看牙。
没灯光看不清,又跑客厅点蜡烛,再去看,上下左右,非常满意。
“呀,真的诶,能骗过我哥哥。”正高兴呢,说话张嘴之间,那珍珠掉了,一手接住,思考半天,“不够严丝合缝,找个胶打打,粘木头的胶就行。”
“胶往嘴里送?可真傻,是傻伊夜呀——”
伊夜往后弯腰去看站在客厅的沈阆,觉着他此时的语调,有着比以往不同的轻松,熟络,有了欢喜。
“还是听你哥的话好好把牙植了,免得又遭一顿打。”
“我怕他打?”伊夜来他身边,手里握着个蜡烛,“不管怎么样都要被打,他和爸爸生气的点都没有规律寻的。”
唯一能寻的,就是他妈妈的出走…
哦不,还丢一个别人家的娃娃给他们养,丢不得,养着累,矛盾,矛盾久了,有怨,有了怨发不出,就滋生了暴力。
哦…
意思,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那我是不是该一去不回了呢…
“说说,”沈阆打断了他的推理,坐上褥子,弯了腿,一只盘,一只立,“你从小到大挨过的打,又都因为什么打的你?”
伊夜找地方固定好蜡烛,也去盘腿坐好,开始想自己那些曾经挨过的打。
“嗯…这么认认真真的去想,好像都是些无聊的事呀…”
伊夜去眺望窗框外的星星,几颗,很亮。
“我往我哥哥的米饭里藏小石子,被打了屁股,藏蟑螂面包虫,被打了腿肚子。藏玻璃,不得了了,扔沙发上,打背吧,比屁股痛,翻身,就打肚子,还是痛,蜷缩吧,打手臂,手臂痛了要挣扎,要跑吧,就浑身都会被打。”
沈阆脸一侧:“啥?”
这是他万万万万没想到过的原因。
“我爸说我心可狠,我没反驳,其实我想说,我还想藏针呢,我也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平时我哥哥吃饭都细嚼慢咽,最多嘣坏牙齿。可我没想到我哥哥那天太饿,都不怎么嚼就往下咽,玻璃划破了口腔,进了医院,好在没有吞下去。我当时也吓到了,以后我就不藏尖锐东西进他饭里,往菜里放辣椒粉,胡椒粉,放屁虫…”
“……”
“我还往我哥哥的裤裤上抹辣椒油。”
沈阆想起他给自己短裤上缝的猪头,有些犯迷糊。
“还往他的头发里扔跳蚤。”
沈阆呼吸一紧,他还有抓跳蚤的本事?
“他在铺子里睡午觉,我往他脸上画熊猫眼,画猪头,画蜘蛛,画满小虫…”
“你…”沈阆轻声打断他,“那么恨你哥哥吗?”
“不恨呀。”
“啊?”
沈阆又开始不懂伊夜了。
“我的哥哥吧,”伊夜脸上有了纠结,着在眉间和嘴上,“对我好的时候可好可好,坏的时候很坏很坏。平常不坏不好的时候,就是个哥哥,哥哥的身份那么叫着,都不爱搭理我…
“我哥哥对我好的时候呢,我常常会去想他对我坏的时候,就觉着那份好变得很难得,稀有,得珍惜。对我坏的时候,我就又会想起他对我好的时候,就没那么痛了。
“你想啊,一个人好好坏坏很正常吧,世界上没有只好不坏的人吧?那这么想,我哥哥就是个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那我也好,也坏,那就公平了呀。”
沈阆心想:那你所谓的好,是有多好,才会在坏的时候记起来那些好。坏又得多坏,才会让你对他做出那些奇奇怪怪的坏?
“嘿嘿,”伊夜想起什么,“我还想过,要收集最臭的东西,趁他睡着的时候,捂他鼻子上。”
沈阆立马想到了世界上所有发臭的物质。
“还有,隔壁家种的仙人掌,把刺拔下来,放他的工具箱里。”
沈阆去看自己的手,不痛,只痒。
“还有还有,趁他不注意,扔大火炮在他脚边吓他,我哥哥平常都很沉稳。我装鬼从他床底下钻出来,他都没反应的,更不要说突然出现在路口吓他。吃到玻璃那次,爸爸和我都慌了,他把筷子一放,自己出了门,骑车去了医院,我们赶过去,他都已经处理好出院了。只有这种猝不及防的响声能吓到他,没了那种沉稳,面目才能变得扭曲。”
沈阆又想起刚见面那天,自己被迫吃了自己的肉的感受。
“老鼠夹我也没放进我哥的工具箱,我也知道,要是夹坏了手,可就做不了家具,赚不到钱,家里就没吃的,爸爸脾气会更暴躁…”
伊夜呵呵着,噗呲着,想象着。
沈阆呢,去看窗外,夜静,略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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