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做过的选择题有很多,后悔…
他赞同那句话,不管怎么选,都会后悔。
人生从来没有多选题。
伊夜只知道,他哥哥对于当年考上大学没去读,就特别后悔,至于他为什么选择不去上大学,补鞋匠分析过。
“你家里多大家底你哥他不是不知道,你爸要是还是以前的你爸,可能还能给他点支持,不,也不可能支持,你爸从来都觉得读书无用,还是学一门手艺来得好,再加上你哥做木工比他还好,肯定不同意你哥离家,还想本硕连读?你爸觉得,那是浪费青春年华,早点赚钱才是正路。”
伊夜记得,那段时间,家里有过争吵。
不过那时候他忙着和他小伙伴搭建去宇宙的秘密基地,宇宙肯定是去不了的,他们只在木板以及纸壳挂画上画满了星球和飞船。
他跑回家跟他哥说:“哥,以后我能去宇航局工作吗,我想去造火箭,或者去登上月球。”
伊文那时候的愁绪,他哪知道,伊文也不会告诉他,梦想和妄想的区别,只是默默呆望着他半晌说:“可以啊,努努力,在宇航局工作的哪个成绩不优秀,你得先考上第一名。”
伊夜没有考上第一名,也不懊恼,他换了梦想,想去造机器人。
伊文只说:“还能有梦的年纪,真是好。”
补鞋匠说,有的时候,你不是在选择题上打勾那个人,是印在上头,等着被打勾那人。
和伊文在一起的那个姐姐,伊夜想起来,她曾经伤心地说他哥后悔的事还有,当时选择跟她在一起。
这点,伊夜没懂,也不敢问。
接下来的一周,伊夜乖乖当一个被关的囚犯,好在他能在睡觉之余,读他哥以前读过的书。
只不过,每次伊文回家来,他就得抱怨这环境的所谓臭臭。
“被自己的粑粑熏晕熏醒,也是别有体验哦。”
“自己拉的屎,让别人来清理,这是不是和尊严有关系?”
“古时候大户人家让下人倒屎倒尿的,不害羞吗。”
“现在嘛,还理所当然让铲屎的,除了养着被吃的猪羊,还就是宠物,一种要被吃掉,一种要被玩弄。”
说来说去,还是嫌弃关他的地方环境太差。
晚上睡觉了,伊夜还说:“哥哥抱着一坨臭臭睡觉也能睡那么香,到底是什么心理呀。”
这时候伊文就捂了他的嘴,让他再说不了话。
睡着了,伊夜嘴从他手掌心松开,靠近他哥的脸,上头有他给他哥留下的疤,可他现在不觉得内疚,觉得该多几条疤。
以前的人,多信神的存在,现在的人不信了,他也不信了,他觉得对神明许愿根本一点用都没有,他妈妈回不来了,他也离不开了。
他拿手指戳他哥的脸颊问:“哥你信神的存在吗?”
伊文眨了疲倦的眼睛,似在睡梦里,抱他到怀里,下巴搁他头顶。
某一天,也不知是晚上几点,外面下起暴雨,伊夜看不到雨,只能听声。
他哥回来给他带了蛋糕,他没兴趣,怏怏地:“生活在地下,连雨滴击打树叶击打屋檐都听不清楚,我的声音别人也听不到,我是一只出不了土的蝉蛹。”
见伊文没说话,又说:“我理解了,原来人是可以无聊死的。”
对于递过来的蛋糕,伊夜嚼了吐了,把身体坠在铺上,那上头也已经够臭的了。
“我死了,请把我埋一棵树底下,那树会比别的树都高,不是说我能给大树带来多不一样的营养,是说我的灵魂渗透到大树里,我想看得最高最远。”
伊文也疲倦,顶着一头湿了的头发,从客户家送了套家具,去医院照看了他爸爸,回来发现忘了拿定好的蛋糕,再跑回去,下起了大雨。
伊夜今天,十六岁了。
伊文记得,伊夜却忘了。
伊文说:“等雨停,带你去放烟花。”
“诶?”
伊夜坐起,要死的心没了,又沮丧着眼,本来是要和沈阆一起放的…
不对,伊夜一个机灵:“哥哥愿意放了我了?总不能牵着我出门吧,虽然晚上人少,也不免会被看见,还有,牵着我走,我不真的成狗了吗。”
伊文心想:如果可以,或者说,如果自己再坏一些,这么牵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怎奈被牵的人不愿意,久了可能真的会死。
伊文开了他脖子上铁圈的小锁,咔哒一声,铁圈打开了,铁链掉地上,伊夜觉得自己的脖子,从来没那么轻松过。
揉着自己脖子,瞧着那蛋糕,上头写了自己的名,才想起来:“我生日。”
伊文牵他出了地下室,扔浴室里:“去洗个澡,抱怨多少天了。”
伊夜洗着澡,想着什么时候去找沈阆。
出浴室门,一柔软毛巾罩他头上,揉着擦着,头发擦好擦手臂,伊夜拿了来自己擦,桌上蛋糕缺了一角,点上了蜡烛。
伊文不会给他唱生日歌,伊文以前也只会悄悄给他过生日,不一定要蛋糕,反正吃的也不只有蛋糕,他也不在意。
他俩在餐桌前对坐,伊文不信许愿这种仪式,就盯着那蜡烛烧完,伊夜也不想许愿了,许愿需要力气,还需要虔诚的心,他现在没有,也盯着蜡烛烧完。
蜡烛灭了,黑夜里,俩人一时没话,去看门前大雨,等雨停。
伊文点了支烟,去看此时吃着蛋糕的伊夜,并不那么开心,不像以前那么纯粹,伊夜也不再是以前的性子,有好吃的,就什么都能忘了。
不一样了…
伊文想,最开心的时光已经过去,留住自己喜爱的东西,就像你妄图留住不可能停止的时间。
伊夜吃着吃着的,想起伊文给他做的超大号风筝,光木头骨架,就做了一个星期。
那是条巨大的鲸鱼,做之前,他只是跟伊文说他那天学到的一篇课文,《逍遥游》。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问他哥:“那得多大,城头到成尾吗?”
伊文笑说:“那只是一种形容,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吗?”
伊文就给他做了一个巨大的风筝。
那时候,附近所有的小娃大娃,都看见了,惊叹声到现在都清晰,不如千里那么大,却能铺满长乐巷。
那是个秋天,上班的人还没回家,上学的人还没下课,伊文去学校找他,提前从学校出来,一起将那条像鱼像龙的风筝铺满了长乐巷。
待风一起,鱼线连着巨大的转轮,轴转轴,是个简易的木头机器,齿轮转动的速度,和风筝迎风起的速度一样。
那条似龙似鱼的风筝,就在他眼前升高,延展,装满了他整个眼睛。
他看不见站在巷头的伊文,就觉着,所谓的大,就是自己视野装不下的东西,就叫大。
下课回家的小娃远远看见,都跑了来,大人路过,也都赞叹那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风筝。
他为有个这样的哥哥而得意。
鲲化为鸟,其名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哥把一些想象,化成了现实。
记忆有丝线,连着现在,伊文见伊夜瞧着自己的眼睛有了以前有的崇拜,奇怪那么一秒,吐出口烟,待烟雾散去,那张粘了奶油的嘴说了话。
“哥哥上次问我说,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工具,你是当还是不当?我想过了,我不当。”
伊文继续抽烟,瞟了眼窗外的大雨。
“我们做不了鲲鹏,只能做地面的两只蜩与学鸠。”
伊文笑看他:“跳上跳下,找东西吃,轻松自在,是吗。”
“大鹏那样飞得无拘无束,才叫逍遥吗,你看他大,还有更大的生物看他小,他舒服,当两只小蝉也舒服。”
伊文弹了烟灰,知道伊夜的意思,可他不说。
小小年纪就爱讲道理,不懂的道理爱问,懂了爱讲,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习惯。
“我才不是补鞋匠说的羊群,”伊夜说,“也不是哥哥说的工具,我是我,我有爱的东西,有讨厌的东西,有开心的权利,尽管很小,也有哭的权利,也许在别人那里,这事不算事,我在意就行。我还有吵架的权利,怀疑这个世界的权利…”
“行了,”伊文抽完整支烟,杵灭了烟头,“没人爱听一个小鬼头讲大道理。”
“是小道理嘛。”
伊夜已经吃了大半个蛋糕,糊了一嘴白色奶油。
“呵,”伊文笑说,“还是吃了睡,适合你。”
“哥哥怎么又骂人。”
“骂你什么了?”
“你才是猪。”
“……”
伊文见雨要有停的意思,带他去放烟花,去之前,擦干净了他的嘴巴,给他穿上一件新买的T恤衫,背后的图案,是一只戴泳镜游泳的猪,上头英文写:any fool can know
任何傻瓜都知道…
一行小字:the point is to understand
关键在于了解。
爱因斯坦说的话。
伊文开着前年买的二手货车,带伊夜去了郊外,所谓,地大,天也大,打出来的花火,会更好看。
雨滴犹在,只是不湿人衣物,粘些在俩人的头发上,像朝露。
伊文拿了俩大烟火,在野地里放置好,点了烟给伊夜:“去点吧。”
伊夜拿了烟,跑过去点了跑来,等着烟火上天。
烟火上天了…
就像伊夜那一晚坐在自己碉堡的窗前看到的一样,只是在田野里炸出来的,声音更响,光更亮。
他心里原来有一个声音,想做的事做过了,想看的烟花也看过了,想吃的也吃过了,就该死了。
想死,是因为在没有牵挂,或者说,是没人在意他的牵挂。
苍苍然的夜,会因为有花火变得灿烂,却在暗下去的那一秒,变得更加晦暗。
再放一轮,伊夜已经觉着,放烟花这件事,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么激动,那么非看不可。
别人放的和自己放的,一点区别都没有,那就是一些会炸会消失的火药。
转头去看伊文,见他看得认真,想起那巨大的风筝,轻微微一点后知后觉横过他的心面。
他哥哥,比他原想的,还要在意他。
伊夜牵了他哥的手说:“我们的生活,并不那么糟糕,对吧。”
伊文呆了呆,望向他的脸,烟火的流光溢彩,在他脸上持续留了又走。
“哥,以后,不赌了吧。”
伊文又去看所剩无多的烟火飞上昏暗的天,“砰”一声响后,听见一稚嫩的声音里带出的期盼。
“好好赚钱养家。”
“……”
“我还要读高中读大学呢,爸爸养不起我,只能靠你了。”
伊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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