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花铃兰(下)

二月底的一个傍晚,窗外飘起雪来。零零落落地被碾碎在行人脚下。天早早暗下来,这阴郁的冬日似乎永无休止。田琛坐在桌前,出神地望着窗外。每当年关都是德国的学期末,有一些缠人的考试,当然也有学期末个人演出。

大雪三天未停,公园的长椅堆积了一层层积雪。期末音乐会是一场半小时的个人表演。田琛有些紧张。曲目早就选好了,是一首意大利语歌剧选段。在发音和唱法上他还需要磨练。田琛请来助教指导他练习。转身间,他通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到阿吉走过去,田琛跑出去,那的确是阿吉,正和一个金发的男人边走边聊,还在比划什么。金毛有说有笑,说话间熟练地把阿吉的包拉过去,背在自己身上。

田琛的声音没能喊出口,满脸的笑意消散了,对着他们的背影怔了几秒后,悄然退回了练习室。

傍晚街灯亮起来,照亮了一地湿冷。他不想回家,踩着雪水走了一个街区直到鞋子湿透。他站定,感慨着,谁不是这样踏在雪水里,年复一年,一步一步地送走了冬天呢!人生的机遇,无论是感情还是未来事业,努力总会让一切都好起来吧。

这次的大雪过后,天渐渐地亮起来,乌鸦变少了。

学期末的演出也到了,就在田琛生日的前一天。

演出的当天,小礼堂坐满了人,大多是同学,老师,和受邀参者。刚一上台,田琛向观众鞠躬致敬,一眼就看到刚要落座的阿吉,她依旧和那个金毛一起。阿吉和田琛挥手,田琛只装作没有看到,他必须要忘了所有的一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表演上。

阿吉目不转睛地看着田琛。

“你很喜欢听歌剧?”金毛低声问。

阿吉只点点头,继续盯着舞台。

金毛横竖仔细瞧了瞧舞台上的田琛,转头看阿吉那专注的样子。“他唱得好吗?”

“未来的歌唱家!”

“这么高的评价?”金毛撇了撇嘴,“他有这么好吗?”

“你不觉得吗?”阿吉指了指金毛的耳朵,示意他认真听。

“还不错,嗓门不小!”金毛不得不承认。“有点天赋。”他拍了拍阿吉的头,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田琛唱得投入,始终没有看向阿吉。

半小时的演唱,让他后背湿透。谢过观众后,才往阿吉的方向望了一眼。位置已经空了,金毛正拉着她的手走出门去。

————

田琛匆匆鞠了几个躬,跑下台去。按耐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他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双脚紧紧地踩住地板。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去自讨无趣。他必须放下,他应该祝福。他恨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他在心里用“明明”和“可是”造了很多句子,也没找出一个因果关系来。

助教拿来香槟。田琛举着那杯淡黄色的酒。他知道自己对酒精严重敏感,正踌躇。

“怎么样?不敢喝?一点香槟,不会影响你的嗓子。”

“我只是怕我会醉。”

“哈哈哈,就这么一杯?你不敢喝我可是要笑话你的。”助教举着杯子。

“醉了,人生别有一番美妙。”教授也过来打趣他。

“说得是。”田琛仰头一口便干了那杯。

从此教授终于知道,他的爱徒在饮酒这方面是个绝对的废物!

第二日,日上三竿,妈妈打来电话。田琛迷迷糊糊地接起来。

“儿子,生日快乐!昨天的表演怎么样?有没有录像给妈妈看?今天要去哪里过生日?假期要不要干脆回家好了?琛琛?琛琛?”

“妈——”

“琛琛,怎么还没起床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是不是昨天表演太累了?还是之后和朋友去玩了?”

“妈——”田琛半醒不醒,只是在电话里叫了几声妈,就挂了。有妈真好,他在心里想。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他了,他还有老妈不离不弃。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暖烘烘的。

春天说到就到。

田琛爬起来,阳光照得刺眼,有东西在窗前微微晃动。他眯起眼睛,俯下身,定睛一看,几颗活的铃兰在他的窗外,在阿吉送来的花盆里,娇羞地低着头。光线从它花蕊的小铃铛透射过来,那抹绿色显得生机勃勃,四周的花瓣微微颤抖,震动着田琛内心的那抹希望与不安。

他彻底醒了,冲了出去,端起它,仔细地看着。他用手指拨了拨根部,发现下面挤着一些小小的球根,原来阿吉挖了铃兰的球根给他。虽然阿吉无法算到铃兰哪一天会开放,但即使是巧合,他也感动了。

顾不上穿大衣,田琛抱着铃兰,冲出房门。他一口气跑过两个街区,路过街边酒馆,车站,穿过斯普雷河。他同游船上的人们欢快地挥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硬币给街边的流浪汉。口袋里还有些巧克力,那是他在庆祝酒会上拿到的,不过那是留给阿吉的。

“阿吉——阿吉——”田琛边跑边喊,他声调高,吸引了不少行人。

才刚到阿吉的楼下,阿吉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忙去开门。门打开的时候田琛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了门口。

“阿——阿吉!你看!”他举起那盆铃兰。

阿吉笑了。

“对不起,阿吉——”

“为什么?”

“我昨天都没和你打招呼——我——”

“昨天你的演出很成功。”

“嗯,但是我,总之很抱歉,阿吉。”

阿吉听得莫名其妙,她让开空间示意田琛先进来。

田琛环顾四周,墙壁上的画都没了。

田琛转向阿吉:“这盆铃兰今天突然开花了,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田琛眼里闪着光,就像此刻阳光下的斯普雷河。“所以阿吉,我想知道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也要送你一份惊喜!”

“琛琛,我不过生日。”

“你——还是不想告诉我么?”

“我没有生日。”

田琛没说话。目光暗淡下来,他再次确定,自己确实没有重要到她愿意告知生日的地步。

“好吧,阿吉。”田琛转身要走。

此时敲门声响起来。

阿吉开门。

是个金发的男人,穿着普通。鼻子上架着一个墨镜,皮肤是典型的北欧人的白。

就是那个金毛!终于正式遇上了。他手里正抱着买来的早餐。

阿吉往金毛的身边一靠,介绍道:“琛琛,这是Alex——”

“田琛!”他们握了握手便尴尬得没话说了。

“阿吉,我有事,先走了”。田琛有些不自在,找个借口便离开了。出门后,手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巧克力,犹豫一下,还是把它们塞进了阿吉的信箱里。长叹一口气,他抬头望向阿吉的窗子。。。。。。

“他是——昨天唱歌的那个人?”

“对。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我也不太清楚。”

阿吉把窗帘半拉起来。她全然不知,田琛此刻正望向她的窗口。

阳光过于灿烂,田琛的心里正大雨滂沱,他被淋成了一只落水狗!一步步走过漫长的街区。那个流浪汉用钱买了面包正在享用早餐,看到又是他,便问道,“你还好吗?”田琛觉得自己很不好,至少现在比流浪汉也不如。

终于回到宿舍小楼。遇到正要出门的Sonia。

“Chen你还好么?昨天你喝醉了。”他见田琛无精打采,衣装不整的样子。

“Sonia,你有生日么?”

“当然了。这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生日。你是想知道我的生日么?”

“对不起,我有点头疼。”田琛径直走去自己的房间。此刻他照顾不了别人的情绪,他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回到家才猛然想起,铃兰被忘在阿吉的宿舍。不过,算了。这个时候哪有心思管铃兰,都是它惹的祸。

如果这样还不能让自己停止异想天开的话,那他还需要做些什么?或许应该像妈妈说的那样,回家去?否则这一整个月的假期,他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他想就这样趴在床上任自己死掉!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吗?还是执迷不悟吗?田琛!

不知趴了多久,门外有声音,很熟悉。两个声音都很熟悉,她们讲着德语。一个人在讲而另一个人偶尔回答一句。长篇大论的是Sonia,她刚从外面回来。

声音越来越近。

“我听琛说过你,所以才知道。而且我见过你,不过你可能当时没有注意到我。”

提到自己,田琛竖起耳朵。

“琛说你是学纪录片的。我学管弦乐,也辅修音乐教育。”

阿吉么?!田琛在心里嘀咕着。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Sonia感慨道。

对!田琛大惊,明年自己也要毕业了!难道要离开柏林了吗?好像突然才意识到一样,他猛地坐起来。

“我在找工作,想拍一个15分钟左右的个人短片。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是付费的。”

“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你的邀请,我恐怕不行——”

那人果然是阿吉!“不行”是她最擅长说的话。虽然她语调温柔,但她的每一个“不行”都意味着No,没有商量的余地。无论是怎么样委婉的拒绝。不知她对金毛是不是也一样的态度?

田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听着。

“我能问原因么?是因为时间还是报酬?”

“对不起,我不想拍。”

“为什么?”我非常好奇。

——

阿吉没回答,应该是笑着摇摇头吧?!

“真可惜——你来找琛吗?他一小时前回来了,应该在里面吧。不过他看起来不太好。”然后耸了耸肩便回自己的房间了。

阿吉没再作声。

田琛独自琢磨着,阿吉不爱说话,且与人相处比较挑剔。有时候她的沉默寡言让人捉摸不透,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浪费口舌。

她抬手敲门。

田琛始料未及,吓得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他不想开门,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为了她继续患得患失自我折磨下去么?明明她看起来是开心的,愿意和自己相处的;明明她那么无辜,什么都没有做,田琛却觉得遍体鳞伤。他就是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个金毛?

阿吉又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应,便放下东西,随即离开了。

铃兰又回来了!田琛抱着这盆铃兰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铃兰这都是你惹的祸!偏偏在今天冒出来,让我欢喜让我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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