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陆府发生了一桩奇事。
城内明明是一阵骤雨,满城风雨飘摇。
唯陆府之上还是艳阳高照,仍把衣物挂在院内,晒得暖烘烘。
于是坊间流传,陆府有“真凤降世。”
暖玉将这一市井玩笑说与陆思训听。
这位郡主躺在贵妃椅上往口中丢着葡萄,她侧过头笑道:“假的。”
紧接着一个翻身坐起说:“我看这二叔伯是想当国舅想魔怔了。”
但你要实说,陆思训也承认并不是人人都如她般聪颖。
大晋百姓还是很好糊弄的,比方说现在坊间争辩的不再是陆府是不是有真凤降世,而是下注陆府三姐妹谁是那真凤。
当然这与陆思训是并没有很大关系的,只因她不是陆府三姐妹中的一位。
但陆思训听此痛心疾首,连跑到市井单开了注赔率最高的——陆府惹上天不快,单为陆府降下大旱了。
说起这桩怪事,她倒知陆府有件真奇事。
陆思训,也就是她,信州郡主,竟有两世记忆。
【一】
这事说来有些扯。
为防止自己被二姐姐找着机会拖走灌汤药,陆思训还是十分谨慎的。
那日梦醒,先是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捋清了脑子里那段多出来的记忆。
这才惊奇发现——原来先前的总觉得似曾相识的事情,竟不是发起痴了,而是她真的经历过两遍。
而那悲惨的前世,真叫人恨地牙痒痒。
这事又要论到上一辈头上去了。
陆思训族内排行第四,却真较起真来,也实不算得上陆府的女眷。
先老太爷宠妾灭妻,在先夫人尚未断气时,就敲锣打鼓预备娶如今的老太太为续弦。
这就苦了陆思训的父亲。
她父亲那时才不过五岁,老太爷便娶进老太太,生下一位模样有两岁,刚落地没几天就会讲话的“神童”。
这位老太太进门就让她父亲吃进了苦头,如今还老当益壮,给她苦头吃。
又提起陆思训,她在老太太手下吃的苦头也不少,也是个悲催鬼一枚,父母尚在,偏跟祖业凋零的贫寒子弟般寄宿在别人府中。
陆思训不足两岁起就在陆府而非侍中府,只因在老太太大寿上,在皇帝面前说想要陆思训,这个她最爱的信州郡主在身边体会含饴弄孙之乐。
这全属胡说八道,且不说二房上面三个姐姐,就是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老太太最疼的是二房的小儿子?
总之她刚会含含糊糊地讲几句话便被留在了陆府。
这一呆就是数十年,若不是做了那梦,陆思训倒真会像梦中似的直到将要出嫁了才知,这些人从始至终都想饮尽她身上的每一滴血。
说起出嫁,陆思训是更有火没处撒。
她这前十五年,虽与大姐二姐略有不对付,但至少面上还过得去,偏偏为了与太子较劲,便在二房一家的撺掇下要死要活地要嫁与四皇子。
上天倒真是怜爱她,在她嫁与四皇子,没天没地的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时,她恨得牙痒痒的太子竟被一场急症带走。
当今太子谢邈是圣上与发妻唯一子嗣,先皇后仙去,当今圣上更是极为疼爱这遗世子,自幼带在身边抚养。
太子年少时名满天下,惊才绝艳深得帝心。
往日太子在世时,几位皇子虽也在暗地之中较劲,但至少表面上都还过得去。
自从太子之位空悬,那心思活络地不知几何,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但除此之外,侍中府曾受天子赏赐不计其数,陆思训更是信州郡主,有一郡供奉,家中底蕴不可轻视。
怎料为了三皇子除去谢俨的左膀右臂,御史台弹劾侍中,说他与户部勾结贪墨军饷。
她本以为和谢俨或许是没有感情,但至少也相敬如宾。
只是那一日下朝后,听说四皇子大义灭亲,请手将四皇子妃父亲贬为永州司马,终生不得回京。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甚至没有给陆思训机会见父母最后一面。
其中蹊跷颇多不必多言,她发疯似冲至殿内,正巧给了谢俨有机可乘,将她赶至偏殿。说是偏殿,实则只是杂物房,但这一切再也无人过问,至此后过得再凄苦也无人在意。
在她入王府的第五年,信州郡主疯了,被剥夺正妃之位。四皇子谢俨迎娶了威远候府长女为正妃。
三年后,四皇子谢俨登基,陆家长女陆音入宫,封为贵妃。
康平元年,信州郡主薨了,享年二十三。
她死前想着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要让谢承与陆府血债血偿。然后她不要再斗了。
让谢邈赢也行,让其他什么人赢都行。
-
她在谢俨式微之时与之同舟共济,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调兵遣将,但他终究还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她严寒的时候拾起这条毒蛇,在胸口捂热了,立刻反咬她一口。
直到最后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无非是设了个局,叫她带着整个陆家往里跳。
这样的梦,让她憋屈至极,叫陆思训怎样不气急败坏。
而她如今正值年少,意气风发,是京城内出了名的性子骄纵。每至学宫下了学,总和七皇子在城内策马,一路飞驰至城外的竹林,二人比谁的骑术最佳,到了那又风驰电掣地并驾飞奔而归。
每每归来,暖玉在大宅门前急得团团转,一见到她归来就祖宗心肝肉地喊。
她从马上一跃而下,顾不得别的,第一件就是与七皇子争论谁更领先一步。
她少时气盛,得罪不少王公贵族家,京中的贵女圈也因几个姐姐的编排,传出她的凶名。
但她打马从学宫而过,众人还得陪着笑脸。
只因为她父亲是门下侍中,近侍宰辅,权重朝廷。她是侍中府掌上明珠,自幼受万千宠爱。
她外族一家在江南是颇有名望的门阀士族。她母亲才气名冠九州。至于她的兄长,则是震慑边疆、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而她幸得天恩祖德,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封为信州郡主。牵马者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并驾齐驱的是蓝田郡主,她在马上,自有这等地位俯视着站在人群,并包括在此之间的四皇子。
这四皇子就由此恨上了她,可见心眼之小。
然而梦中,他却有如神兵附体,竟真叫他夺位成功了。
她曾不顾一切地去求他放过七皇子。
只换来谢俨的坦白,原来他最痛恨的,就是她曾经高高在上的模样。至此,曾经高贵的信州郡主也已被他拖下泥地。
她父母已死,同伴将死,就连长公主的女儿蓝田郡主也被他找由头驱回封地,自此在她身边,将她高高托自马上的人都叫他一一解决,她也落下马,落得灰头土脸。
就这样苦苦熬了一年又一年,陆思训听闻哥哥即将归京,抱着最后见他一面的心思,最终却等来哥哥死讯。
就这样一位京城响当当的纨绔,落得那样的结局,心中怎么咽得下气。
她这几位天潢贵胄下场都如此了,身边可心之人更不用说,
她身边有三个丫鬟,但只有暖玉陪伴她到最后。
另两个一等丫鬟,品茗善于逢迎,听雨则忠心耿耿。然而,大难临头时,品茗第一个背弃了她,而听雨,却为护她而献出了自己的命。
品茗口舌善辩,她一出事就在外头另寻他主了,那时她才懂得,从前她做得不少蠢事都有品茗在后头受人指使推波助澜。
而听雨则是为她而死的,那是她刚被贬为侧妃,品茗丝毫也不论先前的主仆情分,兵荒马乱的时候收拾好陆思训赏的金银细软,出了门就和屋内其他下人一起拜到新正妃膝下去捏膝敲腿了。
陆思训身边只剩听雨和暖玉。
到了偏殿后,她立刻病倒。
听雨心急如焚,四处寻郎中,却接连碰壁。满京城的郎中仿佛相约好了一般,推三阻四,谁也不肯上门。
那时正值寒冬腊月,京城的风仿佛能将人卷上天,而内务迟迟不肯拨下厚衣裳。她生病冒冷汗,被子便不分冬夏地一床床堆在身上,仍难御严寒。
外头冷,暖玉的秋衣一齐让听雨穿上。
连日奔波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叫她找到了一位曾受侍中恩泽的赤脚郎中。
郎中上门煮了药,迷迷糊糊之中与陆思训交谈了几句,后来没几日便能下床活动了。
郎中走时曾说:“这病若是好得快,几日也就好了,若是不行,病个几十年也是有的。”
此话一出暖玉忙问:“可是会落下病根?”
那郎中笑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说:“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吓得二人六神无主,成天以泪洗面。
等她好了能下地时,听雨又病上了,陆思训病的那几日凄风苦雨,听雨又身子不利爽,郎中看病一说,又把她吓一大跳,身子已是强撑着了的,现见陆思训渐渐好起来,绷着的弦也松了开,便一病不起了。
幸而病得急,没两天就已是不行了,听雨临死前怕病气过给陆思训,不肯与她亲近,只把自己缩在床里,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拼了命地爬出来,要陆思训好好活着。
一朝梦醒,她见听雨就大哭不止,听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指天骂地,怕陆思训是邪祟上身。
陆思训也是一再发誓,才绝了听雨要找人做法的心。
只是没完没了的是绝不住陆思训这上蹿下跳的心,不出两日,又叫她闹出个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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