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天地生炉 (十)

天边挂着几片半死不活的云,雾蒙蒙一片里,阴翳的氛围压得人难以呼吸。

祝煜倚在座上,发丝不羁地从缚额中滑了出来。他刚直的面容上挂着彩,脖颈之间还有狰狞的牙印子。恰是这伤痕累累的模样,他身上凶戾的气息反而平柔起来。

闻霄轻轻探手,抹去了他脸上的血痕。

就在她手触碰到祝煜脸颊的那一刻,胸腹传来一股难忍的感觉。那一刻,她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再看祝煜修长的脖颈,她似乎能透过皮肤,看到里面流动的血液。

或许那鲜血并不滚烫,但也一定殷红纯粹,像是甘露那般可口,美得触目惊心。

渐渐的,闻霄看红了眼,直到她人已经快要扑到祝煜身上,鼻尖蹭过祝煜的耳畔,她才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

她像是饿坏了的野兽,慢条斯理地爬向自己的猎物。

闻霄被自己的举动吓到,捂着腿跌坐回去,她再也按耐不住,起身朝着云车另一头奔去。

两侧坐着的人们时不时发出哀嚎,在闻霄的耳朵里都变得凄厉可怖,像是索命咒那般。

所谓君侯的责任彻底化作了枷锁,她想要自私一点抛下一切,又怕良心难安,日后被千夫所指。

此时此刻,闻霄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文人清高,不过是为贪恋虚名找得挡箭牌。

她就是这么野心勃勃,想往上爬,有想要安稳的生活,既要又要,最后两手空空。

云车的尽头,谷宥坐在那,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左腿轻轻搭在右腿上,不像个高贵人家出身的做派。

脱下了那身厚重的毛皮子,她看上去格外瘦削,如一把出鞘即见血的利剑。

闻霄看了看身后,颓废的人们坐在车厢里,没有人是快活的。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再没有退路了。

昏暗中,她在微微震颤的车厢里,一点点走向谷宥,坐在了她对面。

“你在等我。”闻霄和谷宥相对,各自默了一会,她才开口。

阳光是暗黄色,只能从浓云中流泻出丝丝缕缕,照在闻霄凌乱的发丝上。

谷宥慵懒地扭了扭脖子,“是啊,我要同你告别。”

闻霄愣了下,顿时也明白她的意思。

大堰已是大祸临头,乌珠人不赶紧逃,留在这里做什么?再体验一次亡国之痛吗?

“云车抵达下一座城的时候,我们便离开了。大堰君侯,以后的路,你要多保重。”

“会的。”闻霄垂眼,两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

谷宥似乎看透了她所有的不安全感,笑着道:“大堰君侯,你在担心什么?”

闻霄故作若无其事,望着窗外荒芜的景致,道:“这样的境况下,没有人会不担心吧。”

“你在担心你能不能拯救这一切。”

谷宥笃定地说完,两手撑着下巴,似乎心情十分愉快,“你担心你只是年轻气盛,并没有担起整个大堰子民性命的能力,你经验不比钟隅,才华不比乌润,胸襟比不上你父亲,与其说担心,不如说你在害怕。”

闻霄道:“我把一切都写在脸上了吗?”

“那倒不是。我比你想得要了解你,你看到的世界太小,实则天地浩大,大堰不是全部,京畿也不是全部,天上的太阳只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死鸟,乌珠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羸弱。”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想劝我。”

“不然我千里迢迢来这一遭为了什么呢?”谷宥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是诚意满满的,你需要的我都会倾囊相助。”

闻霄一摊手,“好啊,我需要你化解了大堰的危机。”

“你为难我了,若我有这本事,乌珠何至于亡国。”

“那你能做什么?”

“能替你答疑解惑,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闻大人。”

闻霄愣了下,当真觉得后背发凉,同时腹部又传来一阵难忍的饥饿感。

她权衡了下,最终坚定地对上谷宥的双眼,“乌润是那个解救苍生的苦厄之人吗?”

“是。”

闻霄紧迫地追问道:“为什么是他?”

“听闻闻侯以前是东史,想必比我更清楚东君临世的故事吧。”

那一天,身披霞光的神鸟在空中展翅,扶摇直上,从此诸神陨落,人神共生的时代彻底落下帷幕。

新的社会秩序的建立总是伴随着质疑,而能让人们信赖的,是他们亲手捧上王位的君主。

君侯跪伏在神鸟面前,子民们纷纷跟着跪伏,人们匍匐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

鲜血汩汩流向祭场,这一流,便是千百年。

闻霄对事情的判断总是十分敏锐,立即醒悟,“因为他是君侯。不对,世上有无数君侯,就算降罪,也该是京畿的大王。”

“因为乌润尝遍了人间疾苦。还记得京畿上玄海里那座诫宫吗?上面是苦厄神罚的画面。”

谷宥顿了顿,缓缓道:“诸神逝去后,他们的恨意化作世间的苦厄,诅咒每一个向东君屈服的人。”

真相一点点被揭开,被掩盖的历史暴露在阳光之下,愈发触目惊心。

闻霄道:“可若是人死光了,东君也难以维系。因为天地从混沌而来,最终的宿命是重回混沌。她斩断了天地之间的联系,而我们是天地的孩子,是世间难得有灵智的种族,只要她从我们身上抽取鲜血,她就能绵延不绝,长盛不衰。”

“你见过农户养的猪吗?”

这是个十分形象又残酷的比喻。

闻霄沉重地闭上了眼。

很难评判天上的神明所做为何,她既不知道神明是否有七情六欲,也不知道太阳的存在到底是对是错。

若是没有太阳了呢?人们又该靠什么存活?

在闻霄看来,东君并非一无所长,抵抗人祭势在必行,但抵抗东君却未必。

谷宥打断了闻霄的胡思乱想,手指在桌上安然地敲着,这个节奏让闻霄心乱如麻,逐渐烦躁起来。

闻霄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紧皱着眉头,开始掐自己的手指。

“大堰君侯。”

闻霄如梦初醒。

谷宥道:“你在磨牙吗?”

闻霄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强压下心里的恐惧,道:“我还好。”

“那我们继续。”谷宥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无视了闻霄的异常。

“我的祖先是个坚韧的人,出身金枝玉叶,却经历了无数挫折。尽管如此,他仍能维持一颗赤子之心。他的纯粹与无私,足以让他抵抗人生的苦楚。旧日逝去的神明,他们的怨恨被东君利用,被京畿驱使,找上每一个不愿意俯首屈服的人。”

谷宥的语气愈发沉重,深邃的眉眼勾魂摄魄,“他们找到百姓,百姓便化作饥肠辘辘的饿鬼,找到士兵,士兵便为自己盲目的服从而失去双眼,找到君侯……”

“君侯就成了所谓的苦厄之人。”

闻霄说完,觉得自己的生命彻底停止流动,过去所有的不解都逐渐清晰,有了答案。

父亲隐藏的秘密,钟隅苦苦寻找的苦厄珠,所谓“苦厄之人”的预言。

乌珠人下车的时候,百姓们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不知道这行人的离去是吉是凶。

可大家隐约能猜到闻霄的身份。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年龄难以判断的女人,她是君侯,站在她身边,总会有莫名的安全感。

这样牢固的信任像是麻绳,勒住闻霄的咽喉,无论闻霄走到哪,都会被套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乌珠人招手,告别了谷宥。

谷宥亦是转身,对闻霄笑着说:“大堰君侯,不要困住你自己,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闻霄不屑地别开眼,看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房顶,苦笑着摇了摇头。

少说这些废话,没有人生而伟大。

可她不敢真的说出口,因为车上的百姓都望着她,她轻轻一句话,会把所有人的信念击碎。

她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人,伟大到成庇护千万人。

谷宥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所有乌珠人离去。

叶琳急忙追在她的身旁,“大人,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

“可我们费这么大力气……”

“希望我没有赌错吧。”谷宥摇了摇头,大步迈上站台,拔出腰间的佩刀,“走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闯。”

云车发出阵阵轰鸣,谷宥去的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嚎叫。风急促地从门口灌进车厢,车外浓郁的绿树、明艳的黄花逐渐变得光怪陆离。

祝煜倚在光怪陆离的光景前,玩世不恭地抱着胳膊,一只手把玩着垂下来的红白麻绳。

“他们这一路,看上去不太平。”

闻霄口是心非道:“乌珠人善战,又都是精良的兵卫,不会有问题的。”

祝煜挑了挑眉,抬手指指车外,饿鬼们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追命似的传来。

闻霄无奈地笑了,嘴角却又苦涩地下垂。她兜起手道:“好吧,是不太平。”

她倚在门前,轻声问,“他们都走了,那你呢?”

“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走?”

祝煜笑意一点点收了起来,精明的面孔难得出现些茫然,“我走什么?”

闻霄叹了口气,“苦厄是那些死去神明的诅咒,被京畿利用,来惩罚我们这些不愿意献祭的人。既是旧日神明,你是他们的同族,那应当是对你无效的。”

说着,闻霄大步走到祝煜面前,拾起祝煜的手。果真,触碰到他的那一刻,闻霄觉得自己身体所有的病痛都纾解了,甚至有回春之兆。

祝煜惊讶地望着两个人的手,良久,一把将闻霄扯进怀里,“太好了!我能救你了!”

闻霄缩在祝煜的怀里,他的头发间有淡淡的香气,冷冰冰的。以往闻霄以为,冰块就应当是这个味道的,如今她才明白,这是仙人的味道。

仙人就该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人间配不出的仙香。

“祝小花。”闻霄心头酸酸的,拍了拍祝煜的后背,“你走吧。”

祝煜搂着她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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