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送来一声杳杳钟鸣,让人不自觉向东方看去。
这钟是用来计时的,人们对于时间总是模棱两可,全凭敲这个钟来确认。在永恒的白昼里,主钟鸣过,玉津城邑四面八方所有的青铜钟跟着响,再由玉津传至全国的土地,提醒人们,又是新的时辰。
龃龉的是闻霄在圜狱,实在是听不到钟,如今四面八方同时轰鸣,震得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闻霄能感觉到兰和豫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兰和豫道:“小霄,该走了……”
闻霄本想做些什么,手脚被缚,最起码把头放在人家肩膀上以表感激和不舍。要知道大堰是个热情的国度,如果她就此挥挥袖离去实在是薄情寡义,但想到这是生离死别,闻霄心里又疼,心里是不愿意告别的。
她总是不擅长告别的。
心中天人交战,闻霄终于做好内心铺垫,长舒一口气转身,恰在此时,她瞥见了玉津的城墙。墙头站了个老者,衣着华贵,头发斑白却精神抖擞,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
那一刻闻霄整个人就像是铸铜司里被反复敲砸的铜片,从舌尖凉到肚肠了。
闻霄缓了下情绪,对着兰和豫苦笑道:“那我走了啊。”
兰和豫察觉她的异常,跟着回望了眼城墙上的人,转而脸上变成无奈,“走吧,不要过多道别,我们还会再见的。再见了晚上伴着社火跳舞。”
她话音落,闻霄转身面向玉津门,示意祝煜可以启程了。
所以全程只有祝煜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官职原因,他总是擅长捕捉人面上的情绪变化,因为他第一时间看了眼城墙,却什么都没看到。
祝煜也并不追问,他并非爱追问的人。
守门兵卒认出祝煜,自觉推开沉重的青铜城门。放眼望去是茫茫一片黄土地,风吹起的沙石眯眼,可谓是前路看不清,后路也看不见。
心里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闻霄迈出步子,踩在温热的泥土里。
出玉津门四十里路,走得人身心俱疲。
一是囚犯身上有石锁,这东西磨人筋骨又耗人体力,实在是走不快,二是闻霄安静得要死,祝煜又是个话痨。两个人素未谋面,只是阶下囚和押解犯人的官这样疏离的关系,祝煜并不好找她聊什么。
走过片干瘪的黍麦地,祝煜终于憋不住了,停在原地不再走动。
闻霄一路上都跟着他屁股后面低着头走,神思已经神游天外,没注意前人停步,一头撞到祝煜的背上,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石锁磨着脚踝,疼得闻霄发出清晰的气音。
闻霄来不及缓,只是着急站起来,偏偏身上锁重,她实在没劲站起来。身上披着祝煜那雪白的外衫,也跟着滚到泥地里。
祝煜先是心疼地拾起外衫,撇嘴抖了抖,才向闻霄伸出手。闻霄却一如既往地躲开,非得闹着要自己站。
“哎呦,你说说你,犟驴。”
闻霄就当没听见,忍痛挣扎着,反而几次都栽倒回去,疼得五官都拧成了一团。
祝煜见她实在是要把自己折腾死,看不下去,干脆伸出手,强行逮着她的两臂,一把将她提起来。闻霄扭不过他,终于成功站起来了。
只是站起来了,人还是不情愿的,在原地幽幽瞪着祝煜,一双眼睛铜钺似的闪着凶光。
祝煜拧眉,还不忘把已经由白变黄的外衫塞回给她,“你瞪我干什么?”
闻霄说:“我没瞪你。”
目光依旧带着怒意,直勾勾锁在祝煜脸上。
“你这目光都快把我扒皮抽筋了,还说没瞪我。”
“我没瞪你。”
“你……”
祝煜拜拜手,“罢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那边有个树荫,歇会吧,顺便把锁拆了,有我在你边上,你跑不掉的。”
祝煜说的是不远处的一棵葱郁栾树。
他们所处的地方恰好是东君眷顾最多的地方,栾树喜光,长得比寻常栾树要大些。
树下坐着几个苦力,许是趁看管者不注意偷懒的,见这两人一黑一白,都不干不净地走来,低眉顺眼地爬起来,走回田里,融入一片成海的黍麦间。
“为何不坐云车?”闻霄低声问道。
说的是诸国之内只有大堰国才有的车架,像是个漆黑的巨兽,在自己的轨道上吭哧行走,能日行千里。
云车乃是许久以前铸铜司工人们的智慧结晶,修建了十多年,终是能做到穿越大堰国的沃土只需几日,去寒天枯这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地方,只需半日。
祝煜直接一屁股落在苦力坐出的土坑里,对闻霄道:“坐云车岂不是很快就到了寒天枯?让你晚点死你还不乐意了。”
实际上还有一半的话祝煜没讲,算是给闻霄留足了体面——云车耗费巨大,闻霄这样的犯人是没资格乘坐的。
闻霄站在原地,只是瞪着祝煜。
祝煜开始习惯这种眼神,已经没有方才芒刺在背的感觉,拽了一把栓闻霄的锁,她整个人就被带到地上,恰好跌坐在祝煜身边。祝煜顺手长刀出鞘,把她锁劈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在旁人眼里是十分赏心悦目。
即便是折腾这么一大通,祝煜身上带了点脏污,乍一看还是干干净净的,一派贵族富贵相。坐在他身边,闻霄难免会把自己身上的泥污蹭上去,她心里突然有些发怵,一点点朝边上挪,不想旁边的人沾染脏。
并非是爱惜对方,只是自己实在是时运不济。
挪动要细微,既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在挪,维持一部分自尊,也要真真挪开,抚平一部分的自卑。
在地上蹭了半天,闻霄满头大汗,并没发现祝煜在玩什么。当她回过神的时候,祝煜已经凑到自己跟前。
闻霄顿时紧张极了,脱口而出,“你干什么,别过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祝煜伸手从她腋下穿过,亲昵搂抱似的。他身上来自京畿的新鲜气味扑面而来,说不上什么味道,闻霄第一反应是山上的冰雪,又有点像铸铜司里特有的味道。
他的动作若即若离,肩膀微微晃动,头就在闻霄肩头上方,发丝撩拨着闻霄的脸。连他身上体温都能隔空感受到,并不是温热的,像他人一样带着点细微冷劲,闻霄只要轻轻侧首,就会和他肌肤相贴。
大堰国不是什么拘谨的国度,但闻霄实在没见过这样热情的男人,一上来就搂搂抱抱。莫非是京畿繁华之地的风流习性?还是说这位祝大人寂寞了?
闻霄不敢呼吸,后背绷紧成块石板,只能僵硬盯着黍麦田。黍麦田的苦工恰好站起身,擦汗的时候看到树下搂搂抱抱的两个人,意味深长点点头。
闻霄又尴尬地垂下眼。
还不如不看。
直到祝煜抽回身,闻霄脸滚烫,“你怎么……”
“怎么了?”
祝煜心满意足拍拍手,看着闻霄腰间。
闻霄一低头,那种面红耳赤的感觉一扫而空——祝煜不知道从哪摸出根绳子,将自己和闻霄栓到一起了,一端在祝煜的手上,一端在闻霄的腰上。
闻霄怒极,腾得下子站起来,“你竟将我当牲畜!”
话罢,受绳子束缚,又被扯回地上,摔了个屁股墩。
祝煜蛮不在意道:“谁让你不听话的,真不明白你,自己请求天裁,路上又不情不愿。”
闻霄怒意更甚,张牙舞爪,“谁说我自己请求的?”
“哎哎哎,别诬赖好人啊。你得心甘情愿才能去寒天枯啊,别搞得好像我逼你去的。”
“谁说我心甘情愿?”
祝煜被气笑了,转身面向闻霄那种羞愤交加的脸,整理了下额间的红白麻绳,掰开手指数道:“我跟你理一理,我千里迢迢从京畿来押送你,是不是因为大王派我来的。”
闻霄默了下,没好气道:“是。”
“那大王之所以派我来,是不是因为收到了请求天裁的奏疏?”
“是。”
“那这个奏疏,是不是你们大堰国的君侯他老人家亲自写的?”
“是。”
“那你们君侯写这个是不是因为你请求了?”
“是。”
祝煜心满意足,打量着眼前的犟驴,感叹自己是讲道理的一把好手。
犟驴又突然补上一句,“也不是。”
“……”
祝煜又理了下额间的红白麻绳,“你这可不兴胡说八道,若是你被你们君侯逼着天裁,你们大堰国可就要改朝换代了。他犯的是蒙蔽东君的死罪。”
闻霄却抬眼,眼神雪亮,在满脸脏污衬托下要比寻常人亮许多。
她问出一个十分窒息的问题。
闻霄问,“神明也会被蒙蔽吗?”
祝煜才想起这犟驴的父亲就因为亵渎神明被处死,看来叛逆的想法是祖传的。他怕闻霄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赶紧站起身,拽着绳子把闻霄拉起来,“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东君会不会被蒙蔽是一码事,咱们最起码不能骗人家吧。”
“意思是东君是个人吗?”
“是神明,不是人。”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东君吗?我十六岁就考中,在祈华堂摸爬滚打五载,伴着各种经论典籍,从来没有记载过有人见过东君。”
祝煜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被照得眼睛一阵刺痛。
不太愿意承认,但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闻霄说得在理,没人见过东君。太阳已经高悬了千百载,似乎有过东君临世前那些先民的传说,但都是未开化的时代。从有了七国与京畿开始,太阳就一直存在,不眠不休,更不会湮灭,与生俱来、根植在人脑海中似的。
细想下去,祝煜心里便会涌起一阵战栗。
祝煜是个血喷了一脸他都不害怕的莽夫,是肚肠被人挖出来他还要自己塞回去的狠人,绝对不会害怕。
他现在看着抬眼,耳边还有闻霄迫近的质问,祝煜有些喘不开气,真真感到害怕了。
为了掩饰害怕,祝煜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闻霄打算继续和他辩论,“可是史书……”
“东史大人,你信那些破纸上的东西干什么?都是胡编乱造的。”
“那不是胡编乱造。”
祝煜头也不回,大步朝前走着,“你们文人就这个臭毛病。我们今天也会成别人史书上的字,那今天发生了什么不还是你们文人几滴墨的事?你想怎么写怎么写,你说见过就见过,你说没见过就没见过咯。”
闻霄猝不及防笑出声。
祝煜脸有些僵,“你笑什么。
闻霄道:“你不信书上写的,却信那些人耳口乱传的。史书不是破纸,也不是胡编乱造。”
“那你说是什么?”
“是……”
祝煜扯了扯绳子,示意她走快些。大步流星中他还走出些潇洒快意,吵了半天吃瘪的总不是自己。
闻霄的声音分外坚定,对祝煜郑重道:“那是我们人的记忆。是记忆,也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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