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牧野枯荣 (九)

君侯谨慎地抿了抿唇,眸色深沉像是潭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闻霄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屈身便是要跪的。

“诶,莫要再折腾自己的膝了。”

君侯一把将她搀起来,语调缓缓道:“你说你们情投意合,可他家里那些混乱纷杂的关系,甚至是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你不能不在意。倘若大王真的要清理朝堂,祝家倒了呢?倘若他真的不是祝家的子嗣,日后一分钱也捞不到呢?”

理论上对于这段感情,君侯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事实上,他确实没什么意见,他只是纯粹地在替闻霄着想,怕闻霄受欺负。

君侯道:“退一万步说,这些都没发生,可祝棠糜晚是出了名的强势,你能接受这样的家庭吗?”

他的话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缓缓流淌进闻霄心里。闻霄顿时有些感动,有些语无伦次,“我……”

“若是没想清楚,再想想就是。喜欢他的人,也要喜欢他的出身家室,不然日子很难过。”

“我是想说,谢谢您。”

似乎是有人经过,门帘叮当作响。君侯和闻霄都心照不宣地闭口,却没有人走进来。

兴许只是一阵风,兴许是路过的人不小心蹭了下,总归是给闻霄一个整理自己心情的好机会。

闻霄郑重道:“我在家里出了变故之前,从未能见过您,天裁归来却能得您器重,我……不知道如何感激您。您真心待我,我也不愿意辜负您。我很喜欢祝煜,我也愿意去努力哄他的父母开心,我不期望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的家世背景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我希望我是能救他出危机的那根稻草。”

君侯缓缓点头,似乎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之中。

只听闻霄继续道:“但我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让您忧心。我也会好好陪您,让您不再孤独。”

“你说你要陪着我?你可知处置你父亲的令是我下的?”

“您无可奈何,不是也在忏悔吗?”

这是第一次,闻霄主动握住君侯的手,透过他粗糙的皮肤,闻霄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父亲。

“我也忏悔,为人子女,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能替他照顾好他的朋友,哪怕只是单纯的陪着。”

君侯的手臂并不长,肩膀也说不上宽厚,笨拙地搂着闻霄的时候,才想起来闻霄并非是小女孩,用哄小孩的姿态已经不合适了。但闻霄总是体贴,微微俯下身子,任他捋着自己的脊背。

在时间摧残下瘦损的心情,对远去亲人的思念,都凝在这一下一下的轻抚中。

君侯眼里,闻霄并非是闻霄,闻霄眼里,君侯也并非是君侯。

都是相思而不可得见的亲人。

良久,闻霄吸了吸鼻,坐起身来,开朗地咧嘴笑道:“那我就当您赞成啦。”

君侯无奈道:“赞成,只要小霄开心,怎样都赞成。”

说罢,他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给闻霄,一杯给自己。他是不常伺候人的,也不通太多茶礼,只是动作很亲切,让人不再那么拘谨。

“小霄,我今日找你,还想让你帮我查件事。”

闻霄顿时正色,“您说。”

“近日,有传言说,太阳要熄了。”

“太阳要熄了?”

闻霄惊诧至极,虽说她窥见了闻氏的秘密,但也只是先人的只言片语。倘若有类似渎神的谣言传出,最先联想到的,也不是信仰问题,而是朝堂上的问题。

此事可大可小,小则用雷霆手段将流言压下去,大则京畿来人稽查,够整个玉津朝堂喝一壶了。

闻霄捏了捏眉心,“人祭刚结束,为何会生出这种流言?”

君侯轻轻指了指天,“玉津下暴雨了。”

“偶有雨露也是东君的恩泽,素来如此呀!”

“连下了七天。”

闻霄语塞了,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倾盆暴雨之下,一片狼藉的玉津街道。雨水从房檐上留下来,如同一条细小的瀑布,人们纷纷庇护,缩在家里,眼看着水一点点溢进屋里。

他们双掌合十,匍匐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因为寒冷,也因为惊恐。

总会有人惊呼,“太阳呢?太阳不见了!”

而后这句话像是插了翅膀,飞遍玉津的大街小巷。

闻霄深吸一口气,“可有灾情?”

君侯说:“辛昇那边已经派人压下去了,现下人们虽然得到救济,暴雨和洪灾之后还有瘟疫,奴工是折损不少。”

刚经历过人祭,每一个奴工都是闻霄的心头肉,忙道:“要紧的是这疫病千万不要扩散出去!”

“应当不会,看辛昇传信,已经基本安置好了。要紧的是,一定要封住这些渎神的言语。”君侯拧眉,脸色逐渐深沉下去,“若是闹大,京畿那边不会轻饶我们。”

闻霄问,“传到大概什么程度?”

“连未念书的小儿都会编成说上几句。”

“这不正常。”闻霄掐着指头算起来,“从我离开玉津,到今日,最多也不过三月。大雨是前些时日下的,渎神的言论敏感,人们不会顶着重刑将这些话轻易说出口,定是有人暗中散播这些话。”

君侯赞许地点点头,“这便是我要你去查的。”

而后几天,闻霄重新恢复到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光。因她身体修养好了大半,祝煜也并没有阻拦,只是在一旁陪着。

陪了一天,祝煜只是研墨倒茶,也觉得手腕酸痛。他自幼就在学堂坐不住,能认得字全靠祝棠的棍棒教导,因此他对闻霄的定力感到惊讶。

知道祈华堂都是群书呆子,没想到竟然能到这种程度。一天里,入迷的时候闻霄连水都不喝,只是盯着那几卷书,反复翻找,或是写着什么。

极远之处,杳杳钟声沉闷地响起,是细微又朦胧的声音,像是这方天地厚重的喘息。从门缝能看到,侍钟令捧着记录时间和日期的玉牌,手臂上挂着片铜锣,步履匆匆走到临时搭起的钟棚。

之前的钟楼被炸毁,只剩下片破碎的石堆堆,人们只好在这片营帐搭起个临时的,方便使用。

因此每一次钟鸣,营地一定是最先听到的,每一响都恨不得将人肺腑震碎那般。

终于,大家受不了了,便要求侍钟令改成敲锣。于是听到周边的钟鸣,侍钟令便敲着锣转一圈。

祝煜打了个哈欠,又伸伸懒腰,“闻大人,歇歇吧,不累吗?”

闻霄只管看书,头都不抬,“你先歇息吧,今天辛苦你陪我了。”

“你还看呐?”

祝煜心想,这女人已然走火入魔,干脆一把扯过她手里的书,“看的什么啊,我看你翻来覆去就这几页……”

书封上赫然几个大字——《乌珠摘要》。

追溯到去往寒山之前,祝煜刚刚剿灭一帮乌珠国的余孽,虽说是大获全胜,打起来还是九死一生,现在看到这晦气的书名,手一抖,书便被他丢回桌上。

“呸呸呸,看这个做什么?”

闻霄叹了口气,“这不是要拟羌国的赔偿条例嘛,乌珠以前可以说是诸国与部落之首,鼎盛的时候,哪个国都得给它赔点钱。”

“你想从它身上找拟赔款条例的灵感?”

“我没经验,是想看看它怎么拟的,大堰就不这么拟。”

闻霄轻叹一声,“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总归是要如此。它势头如此之盛,才会引来天罚,受了这灭国之灾。”

祝煜挠挠鼻,含糊嘟囔了一句,“乌珠灭国已久,原因众说纷纭,你一个研究史书的,怎能轻易说是天罚。”

闻霄合上书,瞪了祝煜一眼,“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万一……我是说万一……是京畿灭的呢?”

“你说的也不过是陈词滥调!无非是乌珠势盛,被京畿灭了,亦或是他们举国渎神,自取灭亡,这两种说话争斗数年,我选择后者,也是为你们京畿面子着想,别不识好了。”

祝煜道:“那你真正的想法呢?”

闻霄顿了顿,思索片刻道:“都有吧。我更倾向于乌珠渎神,京畿便为了维护东君正统而出兵。”

“这话同我说说便罢,可不要说给别人,你是右御史,千万不要被人捉了把柄。”说罢,祝煜又把书抢回去,“书也别看了,这些晦气东西少碰为妙。”

“哎!不行!”

祝煜皱眉,语调强硬几分,“怎么不行!”

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闻霄便语气放缓,“就算我拟条例不参考它,我还要拿它备考呢。”

祝煜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看看书名,又看看闻霄,“你要考试?”

闻霄无奈摊手,“我们这里下属小官半年一群考,六堂二史一年一大考。”

“好好的政论不考,考这玩意?”

“你别管了。”

闻霄想要把书抢回去,偏偏祝煜站起身,高高举起书,“说,你到底为什么看这本书?”

“哎呀,我不好说的。”

闻霄的脸已经有些涨红。

她越是着急,祝煜就越是好奇,加上他确实有些风流,干脆手一伸,拦住闻霄的腰,将她拉起身,“闻大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闻霄胳膊一抖挣开他,“你别没脸没皮的,快把书给我。”

祝煜费解至极,“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闻霄已然羞愤难当,咬牙切齿一把夺过书。

“我考试作弊!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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