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坊是玉津最大的集市,主要以售卖吃食为主,里面各式小吃应有尽有,酒楼美食齐全,要是想吃各国特色菜也都能找到。
人只要踏进南坊,很难空着手饿着肚子出来,只要离开南坊,身上也必然带上些人间烟火气。
仙人乐是南坊最大的小吃摊,名字典雅,实则就是个水煮肉串的店。粗粝的黄色油棚支着,地上是一张流水席似的长桌。人们掀开衣摆,两腿大张,围坐在长桌前各吃各的,也不管身旁的是官还是民,只需管好自己的胃即可。
这也是流言蜚语传的最快的地方。
吃饭嘛,总需要些东西下饭,谁家生了个孩子,谁家老太太老头吵架,哪位大人高升,今年是减税还是增税……只要长了耳朵,就能有所收获。
一个穿着茶色衣衫的男子粗手粗脚地从锅里捞了一碗粉,拌了几串肉,开嗓对老板吆喝道:“来加点汤。”
老板立即提着两只壶,殷勤道:“好嘞,您想要什么汤?”
“肉汤就行。”
老板便拎着其中一只壶,粉红色的汤水缓缓泡了满碗,映得米粉乳白又剔透。
那男子身边坐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文文弱弱的,也穿着一身茶色,兴许是什么情侣装扮。
姑娘开口道:“你们这边的绿椒子汤呢?”
老板赔笑,“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从上月就没了。”
“就靠着那汤提味呢,怎么没了?”
“绿椒子也是羌国产的,我们进货腌制,和羌国打仗就断货了,之前都是存余在支撑。不过啊,等君侯回来,估计两国贸易又恢复了,您且委屈一下,下个月,下个月一定。”
那姑娘不像是善茬,眉峰一皱,“那你应当挂出牌子,免得客人跑空。”
姑娘一抱怨,其他埋头吃饭的客人也抬起头,盯着老板。
老板默默抹了把汗,只得小声对姑娘道:“好吧,那给您打七折?”
姑娘不情不愿道:“行吧,就这样吧。”
老板走后,茶色男子端起碗想喂她,“来,吃一口。”
姑娘别过头,抱怨道:“打仗打仗,太阳都要熄了,还说打仗。”
男子忙道,“这不是还没熄吗?能过一日且算一日罢。”
一旁几个吃饭的人听出些不对,只是竖着耳朵听着。
男子道:“你看这天,阴阴郁郁,和以往的大晴天不能比,若是再下一次暴雨闹一次疫病,可真要了人命咯。”
“说得就是这么个事儿啊。你瞧瞧,那些奴隶也献祭了,难道东君真的庇佑不了我们了?”
周围许多食客握着筷子的手忽然顿住,心照不宣地停下动作,默默望着自己的碗沿。
男子道:“谁知道呢?或许神明也是有寿数的吧,寿数将近,就要亡了。”
话罢,他对面坐着一个穿了青衣的姑娘,坐在个相当魁梧的男子身旁,不像是情侣,像是兄妹。
青衣姑娘的眼睛很好看,是十分干净工整的双眼皮大眼睛,开口却鬼鬼祟祟的,“这位仁兄!”
男子哆嗦了下,“你有事吗?”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假自在人心,大家的都有眼睛有鼻子,抬头自己看看天不就行了。”
青衣姑娘歉意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可怕,闻所未闻,您是从哪听的吗,有什么证据来论证吗?”
她身旁魁梧的男子轻咳了声。
可茶色衣衫的姑娘却翻脸了,尖声道:“你有病吧!大家随口说一说的事,搞得和辩论似的。”
她得情郎附和,“就是!你懂不懂规矩?我们聊天你插什么话?”
青衣姑娘顿时也有些恼火,撸起袖子站起身来,“这位姑娘、兄台,你们嗓音那么大,分明就是想昭告天下说话的内容。大家都是有耳朵的,怕是你不想让我听,我也被迫着听了。”
魁梧男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茶色姑娘一拍桌,也跟着起身,“你什么意思,我哪种人?”
“胆大包天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六堂在查渎神之言的人吗?平时随口说说就罢了,现在这个节骨眼还敢张嘴就来。”
茶色男子轻蔑地一扬袖,“那你倒是举报我啊,你知道我家里是谁吗?就算你把二史拉到我面前,他们也没证据拿我,我看这些刁民谁敢多说一个字。”
青衣姑娘挑眉,“辛大人,证据齐全,拿人吧。”
一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兵,将茶色男子胳膊肘一折,按倒在桌前,动作撞翻了碗,白粉红肉糊了他满头。另有人抓住他的红颜知己,揪着她的胳膊就往仙人乐外面去。
这青衣姑娘和魁梧男子正是闻霄和辛昇。
看着茶色二人组鬼哭狼嚎着被带走,闻霄拍拍手,长舒一口气,“又抓一组。”
辛昇捏捏眉心,“抓的人不是两三结伴,就是男女搭对,一唱一和,在这种地方演戏似的,难怪流言传的飞快。”
“不仅如此,还都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儿呢。”
辛昇费解道:“我是真不明白,到底是谁能把玉津那么多不学无术的人召集到一起,来散播这些流言呢?”
他扒了几口粉,发觉闻霄没回话,问道:“你最近心不在焉的。”
闻霄擦了擦袖子上溅的汤汁,“最近,我母亲和祝煜都很古怪。”
“怎么了?”
“他们对我说一些话,就像是见我最后一面,跟我道别似的。”
辛昇抿唇,想了半天,“可能是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告诉你吧,你要多和他们说说话,免得真的出乱子。”
闻霄点点头,“我所以我每天都回家,也每天都和祝煜说话,可他们又恢复往常了。”
“你的错觉吧,有时候他们只是想关心你而已。”
闻霄愣了下,茫然地指指自己,“关心……我吗?”
辛昇不再看她,继续埋头往嘴里扒,话也含混起来,“是啊,阿衿关心我也是猝不及防的。”
“她还会关心你啊。”
“我媳妇肯定关心我,你看我这衣领子还是他给我补。”
辛昇扯扯衣服领子,歪身子给闻霄显摆起来,“漂亮吧,我家阿衿针线活一流。”
闻霄品评了一番,“确实好看。”
“所以啊,他们可能只是突如其来的想关心你。”
于是闻霄抱着这样的心态,又糊弄着过了两天。这两天里,母亲一切如常,祝煜也恢复了正常。兴许真的如图辛昇所言,人的关心是突如其来的,想起来了,便关怀几分,忘记了,也就正常了。
闻霄心情好了,工作也快活了。
祈明堂的小吏发觉上司开心,自然也想着套些近乎,“闻大人,近日心情这么好啊。”
闻霄一边看着供词,一边哼哼着小曲,顺手抓了把果脯丢给他,“没什么让人不开心的事,心情自然就好了。”
“可是因为祝大人不找您吵架了?”
一旁跟着加班的辛昇闻言,笑道:“你真是趁她开心胆大包天,什么都敢问。”
闻霄无奈摇摇头,“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吵架。”
辛昇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闻霄思索片刻,“好像迷上看书了,天天往书院钻,倒是挺祥和。”
“过于祥和就是不祥。伴侣不折腾,就是在酝酿大事,你要小心!”
小吏听不懂这些,又想融入进去,低眉顺眼道:“小的不懂这些,但知道能有这样祥和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
下面这些小吏无非都是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宁日子,辛昇便对他说:“那你最近能幸福一段时间了,君侯路上有事耽搁了,押解朝贡的仪仗队先行回朝。”
“当真?”
“我骗你作甚?”
那小吏眼珠一转,“听说,羌国君侯过世前只有一个小孩子,还是咿呀学语的年纪,所以这次护送朝贡的是摄政夫人。”
辛昇愣了下,只是应了一声。
一时屋内安静下来,日光从窗缝漏出,照着供词上每一个乌黑小字。
隐约听见钟声,闻霄在桌案前翻找着,最后拨开一大摞书,从底下抽出一张玉津的城池图。
她拧眉对小吏道:“你回家吧,不必在这伺候。”
小吏忙点头哈腰,“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后门小吏和辛昇说了什么,闻霄并未听清,她拾起笔,对照着供词,一个一个在地图上标记起来。
城南华新巷,李大人家的远房侄子。
戚宅,戚员外姨妈家的外甥女。
城西赵氏楼,赵娘子的弟弟。
福庆大道,吴掌柜的私生子。
……
辛昇凑过来,一转眼的功夫,发现闻霄已经把城池图点满了墨点,所有犯人加起来,密密麻麻一大张。
“这是在做什么?”
闻霄将城池图举起来,阳光透过纸背,一切似乎都清晰可见起来。
“这些纨绔子弟,都是玉津小户,或是大户人家的远房亲戚,平时走路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他们互相不认识,又死也不肯透露到底是谁,无非是被抓住了把柄。”
辛昇叹了口气,“我也猜到有人拿了他们短处去要挟,不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六堂眼皮子底下胡说八道。只是再用刑,人真的要给打死了!”
“或许不需要用刑。”
“不用刑?”
闻霄将城池图扑到桌案上,“言论的传播虽然依靠的是捕风捉影,但并非毫无根据。人找寻散播这些话语的契机有限,总会被自身的资源所局限。”
她说着,抬笔,坚定地将城池外侧的几个点轻轻连接起来,“这边是言论传播的外圈,这个人在找最散漫,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人进行传播。”
辛昇盯着图,微微眯缝起眼,竟发现果真如闻霄所言,将这些点连接成线,是一圈又一圈,由外围向中间缩小。
“有意思。”
闻霄执着地继续画出这些圈,一点点朝中心缩小范围,“这个人的资源越来越有限,外围的找不到,只能铤而走险联系内圈,犯人的地点也就更加密集,同时也更接近他自己……”
“直到缩到他认为再散播会危机自身。”圈缩到不能再缩,闻霄倒吸一口气。
抛却废弃建筑,圈内只有一座清冷的小宅——辛宅。
闻霄骤然面色惨白,缓缓抬头,望着辛昇。
“辛大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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