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琳问完那句话很久,闻霄都没回应。
只是见她低垂着头,额发的阴影遮盖住了脸,看不清她的神情。
叶琳忽得也拿捏不清,“闻大人?”
刹那间,闻霄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另一只手抵着叶琳的胸膛朝前推去,叶琳本就瘦弱,轻而易举就被她制住,扣在墙上。
簪子在她脖颈处划破道口子,血从她白得病态的皮肤渗出来。
叶琳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却听闻霄冷笑起来。
“疼吗?”闻霄头发披散着,眼神却像是恶鬼。
叶琳艰难地吞咽了下,“素闻闻大人是个光风霁月、颇有君子风骨的人,不知怎的被我轻轻问了一句就破了心性?闻雾是什么不能提及的人吗?”
闻霄一把捏住她的脸,就像是他人拿捏自己那般。
“你少胡编乱造了,世人都说我狼心狗肺,是趋炎附势、苟且偷生之辈,光风霁月?我倒是头回听说这词用到我身上。你若是想用我家里人的事情胁迫我,这招数早已经被用烂了。”
“我并非胁迫你!你难道不想知道闻雾的去向吗?”
“我……”
“我有求于你,我也能帮你找到闻雾。找姐姐不是你这一年最忧心的吗?”
叶琳抬手,手里捏着一只黯淡的栾花手钏,“宋衿帮不了你,我能帮。”
心“咚”得一声,闻霄的愤怒忽然熄灭下去,一滴冷汗从额角忐忑地滴落。
她嗓音有些沙哑,虚声说:“你休要妄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会出卖大堰,也不会忤逆君侯。没有你,我也能找回我的姐姐。”
叶琳嘴角勾起抹狡黠的弧度,“我不会让你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比你更不会忤逆君侯。我只是想去你家看看。”
“我家?”
“闻氏大宅。”
“我家什么都没有,家徒四壁,我也不会让你见到我的家人。”
叶琳道:“无妨。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打扰你的家人。”
闻霄不依不饶道:“你必须告诉我一个理由。”
叶琳的双眼十分亮,闪烁着狡黠的光,“我们有一故人枉死,我要为他伸冤。”
祝煜追上来的时候,侧身躲在墙角,他早练就了好耳力,就算人在穷巷,多少也能听见零星半点。
巷子里的人似乎说完了话,先走出来的是叶琳,见到祝煜也只是笑了笑,没多停留。
而后才是有些失魂的闻霄。
祝煜一把拉住闻霄的胳膊,“还好吗?”
闻霄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捏这么紧,是想看看我胳膊上有几斤肘子肉吗?”
“有几斤也不能给你腌了吃吧。”
如果一个人心情很重,陪这个人一起悲伤就像是火上浇油,于是祝煜故作轻快道:“走!找你好姐妹吃饭去,菜估计还没凉。”
拐出穷巷,阳光虽好,却总是透露着一股阴郁之气。
闻霄道:“你听见了?”
“一点点。”
“你不阻拦?”
祝煜道:“这有什么好拦的。你想帮她就帮,你不愿意就算了,你做决断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只是有一点我要反驳。”
闻霄问,“反驳什么?”
祝煜笑道:“你就是光风霁月的人。”
闻霄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和叶琳开头那段话。
她苦笑了下,鞋尖不安地磨着地。
“这又是什么小花招?”
“不是花言巧语,我分得清什么时候该捉弄你,什么时候该正经。”
恰如祝煜所言,他现在就格外正经,连额间的红白麻绳的一丝不苟地垂着,不再飞扬跋扈。
他忽地伸出手,拉着闻霄的胳膊顺势将人带到怀中。闻霄顿时浑身紧绷,被他搂着就像是卧在冰上,太阳的暑气都散了大半。
祝煜嗓音低沉又温柔,“你就是光风霁月的人,无论别人怎么说,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
他身上的味道干净清爽,能把混沌与烦躁都洗涤干净。
闻霄心里暖暖的,笑意一点点攀上嘴角,“你怎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只管相信我就好,做你想做的,我给你兜底。”
“好,我相信你。”
对一个人的情意,生死与共,生活琐碎,点点滴滴,闻霄以为就应当是这样的,如水一般平淡,如草一样渺小坚韧,直到此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既不平淡,也不渺小。
她已经习惯祝煜陪着她的日子了,也习惯了祝煜这样鲜活又强大的人,在她的生活里闪耀。
那人比太阳更像太阳。
这厢是情窦初开的浓情蜜意,那边却是一片惨烈决绝。
南坊茶摊前,辛昇谢绝了店小二的推销,只是简朴地要了一壶热茶,泡上几片茶叶碎,合起来并不甘香,甚至有些扎嗓子。
宋衿就坐在她对面,紫衫白幔,发髻歪斜慵懒。
辛昇想,她总是这样,慵懒地抬一下眼皮就觉得不耐烦,恰恰是这番慵懒劲,才让辛昇在最意气风发之年,一眼就望见了她。
他是君侯照看大的孩子,家就住君侯隔壁。
那时候君侯还不是君侯,叫什么辛昇都记不清,实在太久远。他喜欢唤他钟叔,君侯就耐心纠正他,要叫大哥。
钟大哥和铸铜司十分年轻的一个姓闻的年轻官人是朋友,两个人经常围在一起聊天,不知道在聊什么,辛昇只是个孩子,蹲在他们身边,什么都听不懂。
他那时候觉得天地小小的,生活也小小的。旁人都道要仗剑四方,他却觉得去两个大哥家里蹭点零嘴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可书院里的另一个小姑娘却不这么想。
她比自己还要小,诵读总是最大声的,写字也总是最用力。连头发的是姑娘里梳得最紧的。
她好像没什么朋友,总是被几个女奴接送上下学。
直到一天,辛昇没写完课业,被先生留了堂。他是有些贪玩的,功课都靠闻缜帮他补习,就算是被留堂,也要玩着柳条,总归不愿意专心学习。
一声锐利的尖叫划破了宁静,辛昇立即循声奔出去,看到那个孤僻的女孩冲着先生嘶吼着。
先生说:“你功利心太强,用力太猛,你要承认自己的平凡,才能超越平凡。”
这话在辛昇耳朵里说说罢了,但似乎是扎在那姑娘心上的利刃。
那女孩只是一直胡闹叫喊着,仿佛先生的话是什么豺狼虎豹。
她说:“我不平凡,我生命的任何时刻,都不可以平凡。”
女奴接她下学,辛昇便一路追在后面。
曲径蜿蜒,日光和煦。
辛昇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衿。”
她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辛昇一眼,只给了他一个清高的背影。
“今天的‘今’吗?”
“青青子衿。”
“喔……我学过。哎你别走啊!”
宋衿没在意过辛昇,辛昇也并非不识趣的人,对方不喜爱自己,他便刻苦读书,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她眼里闪闪发亮的人。
直到大哥从京畿带回来一个女人。
她叫叶蝉,鸣蝉的蝉,似乎与大哥十分恩爱。
叶蝉据说是某个京畿权贵的女儿,借着这层关系,大哥摇身一变,坐上了君侯的位置。也是那一天,辛昇意识到,所谓的寒窗苦读,都不如蛛网般细密的关系要紧。
他眼见着叶蝉坐上君侯夫人,眼见她走进这个小小的社交圈子,成了闻缜的好友,自己的大嫂,也眼见着她死去。
辛昇又意识到,所谓的恩爱夫妻,都不如权利更迭重要。
可他仍是不信,他从少年就追逐的那抹倩影,难道就不能换回一丝真心吗?哪怕是建立在利益之上,或许也会日久生情吧。
他拨开艳红的纱帐,看着自己的新娘端坐在榻前。她仍是矜傲的,孤高自持的下巴微微扬起。
辛昇深吸一口气,已经肖想出自己往后要用多少心力来捂热这块冷石头。
但他不后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辛昇的视线落在街角,恰好看到闻霄和祝煜紧紧相拥。
茶已经饮尽,杯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辛昇忽然觉得心累至极,自嘲地笑了。
宋衿蹙眉,“你笑什么?”
辛昇轻念道:“青青子衿。”
“什么?”
“还记得这句话吗?”
宋衿显然有些不耐烦,“我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感性了?”
辛昇却道:“我一直是这样的啊,阿衿。”
一时间,十年的夫妻,只剩下空荡荡的沉默。
宋衿深吸一口气,“我姑且当你是查出来了,要杀要剐随你,可你半路追我回玉津,到底是为什么?”
“阿衿,我们年幼相识,十年的情分,当真是要用杀和剐来论事吗?”
“不然呢?”
“我何曾弃你不顾过!”辛昇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殷殷切切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筹谋什么?为什么要散播这些流言,为什么要管闻霄的家人,为什么要找闻雾。那些经常在睡觉的时间触摸你书房的人到底是谁,你和羌国有什么联系,你为何要主动请缨去牧州,只为了射出那些飞云矢?”
宋衿抿了抿唇,半晌,垂眼道:“对不起,无可奉告。”
辛昇吸了吸鼻子,眼圈霎时红了一片。他本就是个壮硕的人,外形又高又壮,忽地露出委屈之色,十分违和。
辛昇也极少露出这种神色。
“阿衿,相信我吧,我……爱你啊。”
宋衿只是伸手理了理他腰间的衣带,就像是个温柔似水、无可挑剔的贤惠妻子。
“阿衿,你说句话好不好?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就不要再隐瞒了。这些年,你在官场经历的那么多,我都帮你熬过去,不差这一次了。”
“阿昇啊……”像是一声轻叹,又像是劝告。
宋衿的手无力地垂下,“很多事不知道为好,不是不能告诉你,是你不需要知道。你还记得大婚当日,我们说的吗?”
辛昇愣了一下。
那日,宾客如云,婚房内却鸦雀无声。
漂亮的新娘抬头,望着辛昇,目光就像是三尺寒冰。
宋衿当时说:“听说,你将会任职左御史。”
辛昇干涩道:“是的,所以那天我说,嫁给我,保你平步青云。”
“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
辛昇忽然不敢看她,只盯着她头冠上闪得晃眼的黄金说话。
“你只需要做一个快乐的宋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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