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寒山一暮 (六)

天上的云滚滚而过,迅速翻涌,颇有万马奔腾之势。那云影流转,照得闻霄脸上明暗不断交替。

刹那间闻霄紧紧攥着祝煜的衣襟,靠祝煜支撑,顶着千斤重的风雪。两个人听着耳边如泣如诉的呜咽,眼前就是那滩赤红的血。眼前撒盐似的暴雪和鲜红的血也渐渐模糊。风雪愈大,彻底遮蔽了他们的五感,呼吸都是冰雪气,再也嗅不出其他。下意识地闻霄和祝煜不敢前行,紧盯着天边。

此时他们已经爬至山深处,说不上多高,也可以俯瞰一部分风光。

两个人紧盯着天边飞快掠过的云,微微颤抖着,破碎的衣袖在风中飒飒翻飞。

直到云的一角似乎被什么破开。

祝煜在风雪中勉强直立身子,“你看!”

一团古怪的红破云而出,一点点渗透入天幕。而周遭反而暗了下来。

祝煜的脸庞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映得红光一片,看着周围缓缓暗下去,天空变成一片暗蓝。他突然感受到恐惧,膝盖战栗着要弯下去。

闻霄一把拖住他,尖声吼道:“你干什么!”

祝煜痴痴答道,“我……我不知道,我感觉很怪。”

祝煜面色从未有过的惨白,干裂的唇上下不断哆嗦,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他不像是害怕,更像是一种古怪的绝望。

还能有比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更绝望的吗?闻霄舔了下唇,拍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

闻霄推搡着他到山壁边,用皮子勉强挡着风雪,两个人蜷曲在山脚边。

不知道是因为祝煜太过恐惧,还是被风雪吹麻了,他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闻霄的手碰到他脸的时候,他就像不近人情的冰雪。

闻霄大惊,一把按在祝煜脸上,“你……你怎么不热乎了?你没事吧?”

祝煜抓住她乱摸的手,“你……看天。”

世界就像在坠落,光亮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天边呈现出一种美妙的色彩,像是闻霄染指甲时候调的色,时而紫红,时而靛蓝。

闻霄转头,也被眼前的状况哧到。

祝煜声音被风雪盖了个七七八八,蚊子叫似的道:“太阳……太阳没了。”

闻霄无奈地道:“八成是遇到老人家说得鬼怪了。不妨拜一拜东君,看看会不会得到庇佑?”

“你不是……你不是渎神吗?你怎么能拜东君?”

祝煜一听要拜神,反而暴跳如雷起来。

闻霄抿嘴,“我父亲渎神,不是我渎神。”

“总之就是拜不得!”

“怎么拜不得?”

闻霄说罢要跪,手上的姿势都已经摆好,对着东方就要叩下去。

祝煜干脆跳起来,一把将闻霄扯起,“不准拜!”

闻霄有些气恼,“现在周遭不知道有什么危险,拜一拜求个平安不行吗?”

“那也拜不得。无论如何就是拜不得。”

祝煜已经到了蛮横不讲理的地步,拦腰抱起闻霄,将她死死按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此时天地已经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天边一点点太阳的余光。

冰雪的凉刺痛了闻霄的脸颊,闻霄头脑忽然清明起来,看着晦暗中祝煜急红了的眼,愈发平静。

她抽了两下鼻子,“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祝煜看她神情放松起来,愈发觉得诡异,按她的手用力更甚。

闻霄笑起来,“是日落。”

在许多珍藏的史书里,记载过东君之前先民的日子。

那时候东君尚未临世,人们时不时会陷入黑暗里。先民将一个明暗交替称为一日,又将一日划为十二时辰。

沿袭到今日便是敲钟礼。

闻霄只在文字中见过类似的故事,不敢想象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们到底该如何存活。甚至书塾先生说,日落都是杜撰出来的故事。

没有人见过日落,就像没有人见过东君。因为东君总是在那,永垂不朽,寿泽绵长。

祝煜颤声道:“怎么能日落?东君若是坠落……我们……”

“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闻霄淡淡道。

祝煜不敢想,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都有些失去控制,被一股恐惧裹挟。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煜才松开闻霄的手。

天边的残光也消失,周围彻底陷入一片昏暗。

闻霄挣扎着爬起来,“只是一种现象,过阵子就会结束。”

“你怎么知道?”

“书上写的。”

闻霄抖了抖身上的雪沫,故作轻快道:“这都是东君临世前的故事,日后我编著的神史开售,你记得买一本仔细阅读。唔……我若是死在了天裁你当我没说。”

风雪小了起来,耳边的啜泣声也停了。虽然是昏暗一片,但也是十分静谧,祝煜觉得自己心神开始安宁下来,头脑也开始恢复运转。

“那滩血……”

闻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在黑暗中扶着山壁,朝山路拐角处走去。

脚下都是松软的雪,深一脚浅一脚,也无从探知前路到底是什么。直到一坨冰凉的冰水滴到鼻梁上,祝煜才大概判断出身边的环境。

“到山洞了。”

闻霄应了声,“能不能生团火,好冷啊。”

祝煜拽着手里的绳子,“不好说,刚下过雪,应该很难生起火。”

两个人又在黑暗中摩挲许久,这才终于找了些树枝。祝煜摸出燧石,折腾半天才点起微弱的火光。

闻霄立即凑上前,颤抖着取暖。

火光弱得病入膏肓似的,零星热气烤着闻霄手心。

祝煜站在她旁边,板着脸,手缓缓放到腰间的刀上。

闻霄道:“你不冷吗?”

祝煜道:“我不怕冷。”

“为什么你一直冷着脸?”

“嘘,有血的味道。”

闻霄立刻噤声,不敢多言。她能闻出笔墨的味道,血的味道只能说是勉强熟识,在圜狱里认识的。这个洞里漆黑一片,只有眼前一点光亮,空气里都是潮气,她实在是分辨不出什么血味。

祝煜微微蹲下,拾起燃着火的树枝,朝前照去。

闻霄立即惊得朝后蹭。

几个横七竖八的尸体,叠罗汉似的堆叠在眼前,面色铁青,神情狰狞。他们闻到的血气,正是这几个人身上散发出的。

祝煜仔细看了下,急匆匆走过气,带着被绳子连接的闻霄连滚带爬朝前滚去。

闻霄恼火道:“你放开我再走。”

祝煜已经没有心思同她拌嘴,盯着那些尸体,道:“这是……京畿的人。”

衣衫染了血和泥,依旧能看出做工的考究,尸身腹部挂着个破烂铃铛,已经有些瘪下去——是京畿官员的装束。

原来老头说的遇难的京畿人是在这里。

一时两个人默了下去。

祝煜心中默默数着,才道:“全都死了。”

闻霄蓦地望向他,看他神情沉痛,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她只能试探道:“先歇息下,等日升的时候,将他们葬了吧。”

祝煜不敢置信,“葬了?”

“嗯,葬了。”

“不必了,在战场上,战士亡命的地方,就是冢。”

闻霄抖了抖身上的泥水,扯着绳子往火堆走去,“你清醒一点吧,那是因为没有时间带走战士们的尸骨。如果可以,为什么不让他们体面的离开。”

祝煜被她拽着往前,坐在火堆旁。他虽然不冷,看着闻霄在那烤火,只得伸出手象征性烤一下。

“闻霄,人死了就是死了,葬了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万一呢?”

“万一什么?”

闻霄深吸一口气,“万一能让他们魂归故里呢?”

祝煜忍不住又望向他那些冰冷的同僚,黑暗再次将他们吞噬,祝煜不禁开始想他们因何而死,说什么鬼怪作祟,在京畿长大的祝煜是不会信这些的,他更愿意相信这些同僚是被人所害。

可想着想着,祝煜开始想他们死后去往的地方。

死了……真的能魂归故里吗?

祝煜一言不发,用木枝拨了拨火堆,“死后真的有魂吗?”

没有人回应他,祝煜看了眼,闻霄裹着皮子睡过去了。

等到闻霄再睁开眼,山洞外已经是光明一片。

果真是史书上说的日落,过段时间,天就会亮起来。

这时候风雪也停了,阳光照得冰雪晶莹,一派山明水秀。

祝煜和闻霄扛起惨死的尸体,找了个稳妥的地方,将尸体盖上木枝简单安葬了。

“你真的渎神吗?”

祝煜站在辛苦立好的大片坟冢前,望向闻霄。

闻霄摇摇头,说出的话化作白雾气,从口中喷出,“我父所为并非我所为,我只是……敬畏生命罢了。”

祝煜点点头,“走吧,还要继续赶路。”

闻霄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她开始察觉,祝煜讲话时候并不出像自己这样喷出白汽。

并不是祝煜本人说得那样不怕冷,而是祝煜本身就是冷的。他冷得像方才葬过的尸体,没有丝毫温度。

在经历了三场日落后,祝煜已经适应了大寒山的尿性,无非是黑一阵白一阵,刚好可以摸黑睡一觉,有绳子绑着他也不怕闻霄趁机逃跑,还能体验先民是规律生活。

比较为难的是,他带的干粮要吃完了。

眼下两个人已经抵达寒谷,坐在个自己搭成的木筏上,摇摇晃晃几乎要翻过去。

祝煜掰了块饼子,递给闻霄,“吃吧吃吧。”

他明显是多给闻霄一些,自己少吃一些。闻霄接过饼子也感受出来,接过饼子自己留了小块,又塞回去。

祝煜并不接,啃着自己手里那块嫌弃道:“你掰烂了,我不吃。”

“不吃饿死。”

闻霄没好气地收回饼子,自己啃起来。

恰好此时,木筏被什么撞了下,剧烈摇晃起来。长途跋涉让闻霄没多少力气,身子一斜“扑通”一声滚进水里。

祝煜吓了一跳,手里的饼子都吓飞,死死拽着手里的绳,大叫起来,“唉你你你,别淹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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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将死于太阳
连载中今昔逢云有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