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坛启封的刹那,画舫内忽地漫开三月杏花雨的气息。却霜广袖微动:"这香气倒清新别致。"
我捧着酒坛如献至宝,"此乃取初雪梅花蕊酿的清酒,埋在南麓老槐下整二十个春秋。"金波倾泻间,琉璃盏中漾起圈圈月华。
子恒抢盏如饿虎扑食:"我来尝尝。"他仰脖饮尽的动作忽地僵住,喉结滚了三滚才挤出句:"凡尘还能有这般堪比仙酿的酒。"
问茶执盏的手停在唇畔轻嗅:"醇而不腻,寡而不淡,可担人间极品。"我趁机捧盏过案,琉璃盏沿正抵着却霜指尖:"广陵城的景色,总要沾些凡尘浊酒才圆满。"
却霜垂眸望着盏中涟漪,青玉冠流苏扫过案上《山河志》某页——"广陵西郊有酒肆,三百年陈酿可醉仙"的字样在月光下泛着金芒。他忽地屈指弹响盏沿,惊得满船铜铃齐颤:"飞仙可知,上回饮凡酒之人......"
"我知道,在弑仙境睡了三天三夜!"子恒突然插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手一抖,半盏琼浆泼在《山河志》上,恰巧淹没了"可醉仙"三字。
却霜广袖流云般拂过案几,玉雕似的手掌悬在我眼前。子恒与问茶活似瞧见石狮子开口吞月,四只眼珠险些跌进酒盏里。
我忙不迭捧盏相奉,问茶广袖如惊鸿掠水:"且慢!沾唇的器物岂可共享。"
"我原想着却霜从不染人间烟火,"子恒晃着空酒杯讪笑,"统共就备了三只荷叶盏。"
却霜执盏如拈花,朱唇堪堪沾湿盏沿。满船铜铃忽地噤声,连江风都凝在他睫羽间打转。青玉冠流苏扫过《山河志》泼酒处,那页"可醉仙"的墨迹正泛着诡谲金芒。
"尚可。"
我捧着余温尚存的酒盏,鬼使神差仰颈饮尽。画舫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却霜袖底冷香扑上面门。子恒折扇"唰"地展开:"了不得!聂道友这脸红的,莫不是偷饮了老君的炼丹炉?"
问茶神色晦暗不明,只唇边挂了一丝笑意。我摸着滚烫的耳垂反驳:"分明是这酒太烈......"
我们嬉笑怒骂,拼酒斗诗。却霜仍如古刹檐角铜铃般纹丝不动。原以为无聊的会是我和问茶,岂料竟然是他,我瞧着这位冰雕似的天人,忽而想起购得的那副棋具。
"可愿手谈一局?"我朝他掀开棋笥时,子恒顿时来了精神,活脱脱像只开屏孔雀:"若说聂容那厮还有半分能入眼的本事,便是在这纵横十九道上了。往日与我们弈棋,他总要自让棋子,饶是问茶那七窍玲珑心、盛行那步步为营的棋路,都被他杀得片甲不留,却霜可否为我们一雪前耻?"
却霜正用指尖拨弄棋篓,闻言抬眸道:"尽力而为。"我瞧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忍不住揶揄:"子恒这是激将?先前我与他切磋,九子之说早已化作云烟散去。"青玉棋子在他指间流转,倒映着窗外斜阳,恍若拈着星辰布阵。
"且慢!"子恒突然按住棋盘边沿,双目瞪得滚圆:"九子之说究竟是何典故?莫不是聂容自创的什么奇门遁甲之术?"
我眼神游移如漏网之鱼,指尖摩挲着棋笥边沿:"咳...此乃凡尘一位棋痴,人唤九子仙翁。传闻他执白必让九子,偏生百战无败绩,坊间便传'九子破,天星堕'——"话锋一转以袖掩面,"我不过效颦东施,见笑见笑。"
却霜正将白子排作北斗状,闻言轻叩棋盘:"邯郸学步,犹胜坐井观天。"檐下铜铃恰在此时叮咚作响,倒似替我心跳击节。
"妙哉!"子恒抚掌大笑,活脱脱像只煽风点火的喜鹊,"盛行那厮素来眼高于顶,不也被你杀得弃子投诚?这哪里是效仿,分明是鹊巢鸠占。"
"谬赞。"我玉指拈着墨玉棋子往天元一叩,"且看此局——"
棋盘上我和他鏖战正酣,仿佛心意相通般皆能算到对方下一步动作。行至关键处,去外面透气的问茶携着药香掀帘而入。
"可还好?"我落下一子后忙要起身,"不如让子恒给你推宫过血?"
青瓷碗被搁在棋枰旁,溅起几点醒酒汤的茶色涟漪,“想不到上界仙酒你受不了几杯,下界清酒我倒是受不了多少。”
问茶屈指弹开我欲搀扶的手:"且顾着你的棋罢。"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间,忽觉却霜眼风扫来如寒潭落雪,惊得我慌忙垂首细观棋局——方才那记凌空镇不知何时竟化作死局,黑子如困蛟陷在龙潭虎穴,“错了。”
"落子无悔。"却霜指尖白子映着烛火,恍若寒刃出鞘。我急急缩回悬在"三三"位准备悔棋的手,发丝因风飞扬,倒似替这残局唱起挽歌,“败者凫水渡江。"
子恒顿时笑作猢狲攀枝状,问茶却似吞了黄连的玉观音。我盯着棋盘上星罗密布的劫争,弱弱道:"可...可用棋谱抵债否?"
却霜广袖轻扬,一枚墨玉子凌空落在"六八"位上,惊得棋笥中玉子簌簌相撞,"他人代偿亦可。"
我与问茶四目相顾,俱从对方眼中瞧见"与虎谋皮"四字。正要拈子破那连环劫,忽闻却霜声如碎玉:"聂公子,星陨东南矣。"他指尖正点在我迎问茶时错下的那枚孤子,此刻竟成困龙锁喉之势。
子恒已捧着茶盏笑倒在蒲团上:"好个请君入瓮!聂容这招投石问路,倒把自家粮草烧了个精光。"窗外忽起江风,卷得残局上几粒散子叮咚作响,恰似为我敲响的丧钟。
我与问茶面面相觑,活似两只被雨水打湿的燕雀。却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棋笥,子恒摇着折扇吟道:"鹧鸪啼血尚知归,二位莫非要效仿尾生抱柱?"
我解下腰间玉佩掷在棋盘上,青玉撞出裂冰之声,"大丈夫当效巨鳌负山,岂畏区区弱水?"说罢掀帘而出,惊得舱外锦鲤四散。
子恒倚着雕栏笑得像漏风的玉磬:"聂兄好气魄!此去若遇洛神,记得讨要支并蒂莲——"话音未落,问茶已揪住他腰间环佩:"再浑说便把你也踹下去!"
"放心。"我扶着船舷故作从容,"昔日在瑶台习过龟息之术..."话未说完,足下木屐已沾了水汽。忽见却霜倚在朱漆立柱旁,青色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倒似尊立在奈何桥头的玉雕判官。
我闭目纵身跃入琉璃盏般的湖水中,银珠迸玉间忽觉通体生凉。正诧异这凡尘弱水竟伤不得仙胎,忽见红尾锦鲤竟以吻相赠,鳞光摇曳间倒似在调笑:"仙君好皮相,不知这算不算仙凡通婚之罪?"一时兴起追鱼,不觉已过许多时日。
"问茶!"子恒的惊呼裹着水波传来,活似断弦箜篌。我浮出水面时,恰见问茶在丈许外扑腾如折翼蝶——这位素日连天河水军操练都要避着走的主儿,此刻青丝缠颈活似水墨画里溺水的洛神。
战徽在掌心灼如烙铁,我劈开弱水三千。剑气过处碧浪分作雪练,子恒拎着问茶后领安全落回画舫。
却霜立在雕栏畔,眼神比雪上之巅万年寒冰还冷三分。我举着尚在滴水的宝剑无所适从。忽见湖面倒影里自己的模样——鬓角粘着菱叶,活似刚从蓬莱逃出来的水鬼。
"好个怜香惜玉。"却霜卷走我掌中兵刃,剑气惊得舫上莲灯尽灭,"聂公子这招英雄救美,倒把上界戒律劈了个干净。"
却霜青色衣袂扫过珠帘的刹那,我僵在碧波间活似进退维谷的水獭。战徽早化作青烟遁回体内,此刻倒羡慕起方才那条胆大包天的锦鲤——至少它能钻进水草装聋作哑。
"你俩果真情谊非凡。"子恒扶着瑟瑟发抖的问茶,活像拎着只落水的金丝雀,"你迟迟不露首,问茶只好亲自来寻,谁知聂兄原是龙宫驸马转世,游刃有余的很!"
问茶苍白的脸浮起赧色:"倒是杞人忧天了。"他发间还在往下滴着琉璃盏,倒把青石板洇出幅水墨烟雨图。
我踩着碎玉般的水花高声道:"劳子恒兄带问茶去烟波楼更衣,我随后便至。"话音未落,却霜的冷笑隔着画舫珠帘传来,凉得我险些在水里结出冰凌。
珠帘哗啦作响,当我立在雅间门口时,恰瞧见却霜端坐似雕像,一眼望来周身仿佛散发着千年寒气。子恒冲我挤眉弄眼活似抽筋,问茶广袖下的指尖捏着折扇些微有点泛白。看来我的出现让气氛十分僵硬。
"聂容......"问茶刚开口就被我打断。方才画舫上那记眼刀又在脊梁骨上作祟,我淡然冷笑:"此处既供着真佛,我等俗物还是去别处休息罢!"
拽着问茶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传来裂帛之声。子恒的哀嚎混着瓷器迸裂的脆响:"我的亲娘嘞!这青花梅瓶价值连城的——"
不多时,烟波楼掌柜便捧着碎瓷片如丧考妣:"天杀的贼人!这西域通商来的帐子值三百两雪花银呐!瓷器更是价值连城。"他圆滚滚的身子堵在门口,"今日你们不赔个倾家荡产,休想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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