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出院

纪兰因向来信奉残酷的美。在家中的沙发上,她和丈夫一起有过很多大逆不道的快乐。

断肢、血浆、漫天飞溅的红雨,以及被随意收割的性命,恰恰是曾经的她无比迷恋,又忍不住反胃作呕的所谓残酷之物。

被当面揭穿的感觉也可以称之为残酷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煎熬地等待周辄之主动揭过这个问题。

拜托了,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和他有关的。

她下意识回避了他只是自己幻想的可能。

穿的每一件衣服、吞入腹中的每一口食物、入睡做的每一个梦都充满他淡漠的痕迹,潜移默化下,这个男人早已渗入她灵魂深处,成为不可割裂的那一半,如今却有人来告诉她,他并不存在。

是只有她能看到的、虚假的丈夫。

这怎么可能?纪兰因想要出言反驳他无理的话,却只能在病床上微微睁大眼睛。

周辄之垂下眼,从脚边拿起一只纸袋放到床头,正是她先前遗落在公交车上,没来得及一并带走的行李。零零散散装了几本翻到卷边的教材,和她的记事本,从侧面露出写满笔记的彩色便条。

也是她与这个庞大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

“纪小姐,其实在你在ICU的第三天,我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你的事。经历了多次心脏骤停却还能活下来的人,她从医几十年来只见过你一个,所以才会在下班后和我说起。

“因为联系不到任何家属,包括纪小姐所说的丈夫来交付医药费,医院只好和你的领导联系,最后还是由纪小姐的同事垫付的。

“领居也说,你一直都是独居,没有其他人在家中活动的痕迹。”

额头的乱发被人拂去,周辄之最后宽慰一笑,没有询问她被否定的丈夫、也没有问起家人的去向。只是很轻很轻地咬了一口苹果,已经氧化的表面渗出丑陋的褐色,他浑然不觉道,“我其实很高兴你能够再和我说话。”

“当时我犹豫过很久要不要拦下你……还好你活着,不然我会一直带着这份愧疚到死的。”

但现在的她却觉得,还是当场死去会来得更加舒心。纪兰因任由杂乱无章的思绪主宰意识,她加快了呼吸,手指握住青年还未来得及抽去的左手,由此自他指尖寻找一点慰藉,指甲快要掐进他的肉里。

很快,止痛药带走了她最后的神智。

纪兰因出院那天没有人来探望。

一个人抱着慰问品和行李坐上出租车,她打开了与自己阔别一个世纪的手机,等所有未读短信与来点都回复完成后,出租车早已停在她所居住的小区。

这是一个已有四五十岁高龄的旧式出租房区,住户不外是像她一样背井离乡的打工族,或者老人与小孩,工作日的上午只有坐在树下闲聊的老年人会把视线投在她身上——多半因为她曾经造成的轰动,想来也够成为这些人口中的长期谈资。

谢绝司机的帮忙,车钱一结算她便拖着疲惫的身体,朝自己所居住的公寓楼走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常年故障,白天也会随着脚步声亮起,照亮了她身后游移不定、随时要逃走的影子。明明是走过无数回的楼梯,如今就算是听着单调的脚步声都会让她头晕目眩,不知是尚未完全恢复身体机能的影响,还是缺失的心脏在作祟。

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害怕真相而已。

“咚咚”、“咚咚”。

纪兰因敲了两下门,吐出一句干瘪的“我回来了”,她从纸袋里取出钥匙,朝着死寂的室内递出橄榄枝,伴随着“嘎吱”一声,灰尘与黑暗向她张开怀抱。

已有十来天未曾回来的出租屋里飘荡着近乎腐烂般颓靡的异味,即使是白天也依然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光线的屋内如同黑夜般冰冷。

墙上挂着新婚时的结婚照,纪兰因西装着身,搂着圣洁美丽的“新娘”,他的头纱如纤薄的羽翼轻轻擦过侧脸,两张如出一辙的笑脸在岁月的洗礼下褪色泛黄。浅灰色布艺沙发、双色琉璃花瓶、大理石流理台毫无变化,这里的一切陈设静止在入住那天,许久未见,纪兰因竟然觉得它们是那么可爱。

病房永远比拟不了家。她或许可以理解,为何如此多的绝症病人选择在家中度过所剩无几的时间。

纪兰因穿过长而又长的走道,推开了卧室门,门把手在掌心轻轻转动,“我回来了……没听见吗?”

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姗姗来迟的梦呓。

就算因为遮挡关系无法看见,纪兰因眼前也自动浮现出他缓缓睁开眼的样子。她跪在床头,不由分说将一大半被子拽回自己身上,欣赏他如被剥离氧气而溺水的鱼般挣扎,不小心还碰倒了床头柜上的药瓶。

“我很想你。”腰部被人用力钳住,他的紧紧贴在小腹,甚至让她生出将要被活活吞下的错觉,青年温热的吐息隔着衣物几乎是种无声的引诱,“因因,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但你都没有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们的家明明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明明他撒娇的脸一伸手就能触到,纪兰因心里仍然没有什么实感。她看到世界在崩坏剥落,尤其是位于风暴中心的他,可丈夫却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我在医院的急救病房里住了七天,才脱离生命危险,好像是心脏出了问题。那天晚上你没有听到声音吗?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纪兰因抚摸着他的发顶,发丝冰凉而柔软,熟悉的鸢尾香波甘甜而轻盈,仿佛牵着心在高空中旋舞,她的怀疑摇摇欲坠,溃不成军。

“我一直在睡觉,可能错过了吧。如果那时候我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因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谁来陪你。”

“我不在,所以你连饭都不吃了吗?”她路过厨房时望见垃圾桶里空空如也,水槽底部积满了已开始滋生出**臭气的污水,纪兰因抚摸着他略有些长的头发,回避了问题,“我回来的时候看过电表了。……你没有出门、没有开灯、也没有进食,是这样吧?”

她讽刺地笑了下,“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所有人都说我没有结过婚,就连我们的结婚证都是假的。”

丈夫抬起头,和面无表情的她对视,青年漂亮的脸上马上牵起柔软无害的笑容,下颚抵住她的腹腔,轻轻启唇仿佛在亲吻她的胃部,“如果我也是虚假的,因因,没有我爱的那个你该要多寂寞。”

“你可以怀疑我究竟是什么存在,又是为了什么来接近你。但绝对不要否认我对你的爱,没有你我真的会死。”他竟然猜到了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窘迫之余,纪兰因顿感自己正在被逼上绝路,青年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两枚药片被送到唇边,竟然比火枪枪筒还要炽热,“因因,你很久没吃药了。”

只要吃下这个,一切都会恢复正轨。

他在这么说。

可以尽情享受丈夫不遗余力的讨好,可以继续去做夜校老师。想要被人爱、想要被人在意的愿望会得到满足。这是从前的她拼尽全力也想要得到的“幸福”,纪兰因凝视着他的眼睛热泪盈眶。

她很感谢这一切。

但这和她渴望得到的真实好像没有关系。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在五年前的书店里,你从背后碰到了我的手,比现在要凉好多,也瘦好多。”

“现在的你从事什么工作?”

“翻译。很多时候你看的电影,都是我看过后一句一句来打上字幕的,比如我们昨天看的《猩红之爱》,你不在的时候在准备《夜棺》,我还看不太懂,但我可以学着看懂它。”

“我没见过你的家人哪怕一次,他们去哪里了?”

“妈妈走了,姐姐不愿见我……因因,我也没见过你口中的母亲。”

迄今为止他都对答如流,唯有开始化为尘土的发丝暴露了一切。纪兰因俯下身,问出来了从刚才起她就一直不停回忆,始终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我好像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也不记得了。”

他的嗓音出奇的沙哑,很快丈夫又露出甜蜜的笑容,赔罪一般道,“因因,我会想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纪兰因打落他的手,有些无力地道,“药早就过期了。”

药是她在刚刚搬来这里时一并带来的,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它变质。

“你要离开我吗?”

面无表情、写满死寂的两张脸对望,不管是谁都不愿意退步,纪兰因缓缓点了下头,“我很感激你爱我、也谢谢你照顾了我那么久。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去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她的言下之意。

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丈夫自己缩回了手,在意识到无法挽回后他表现得安静且干脆,只是重复了刚才的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真的要走吗?”

翻身下床的纪兰因没有回头,“我已经决定好了。”

他跟着她来到客厅,看她绕过精心布置的家具,看也不看那摞碟片一眼,只带走了她工作所需的书本。

“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是否有过不舍?如镜面般无机质的黑色瞳孔准确地反射她独特的色彩,青年汲着拖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个试图寻找到哪怕一丝安慰也足矣心满意足的孩子。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牛奶,纪兰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过了明天就要和药片一样过期,不如趁早喝掉。不用回头也知道,青年一定正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静静注视她的背影。

“你会再想起我来吗?”

“我不知道。”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纪兰因很快找到了最合适的答案。

证件、衣物……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应该带走什么,整理行李箱的时候纪兰因的思绪渐渐飘远。离开以后将会去往何方?她又该如何找到下一个落脚地?这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偏偏她还没有想好。

“你真的要放弃我吗?”

“……对不起。”

纪兰因还是没有回头,弯腰穿鞋,她仍然没有听见自己的心跳,哪怕许久未进食也不会感到饥饿,那晚的意外似乎将她改造成了彻头彻尾的异类,从这里逃走也注定无法再找到合适的容身之处。

钥匙已插入锁孔,手腕只要轻轻一翻转,此前为止的所有都将宣告破灭,可她却迟迟无法动手——只因她仍然在留恋、在依依不舍,明明知道对方是虚幻也不肯放手。

“你爱我吗?”

“我——”

她终于回过头,却看见挂在墙上的丈夫近在眼前,雪亮刀锋抵着脖颈,他彻底不笑了。

死气沉沉的眼珠直勾勾望向他,青年歪了下头,他毫不犹豫对准自己砍了下去。

腥臭的液体微黏,纪兰因愣愣地看着大张的血盆大口——是他人为切断的气管,截面歪歪扭扭,血液与呼吸一同在她指尖蠕动——青年握着她的手伸进了“口”中,引导它翻搅不停、温柔抚摸,一场迟来的受洗由鲜血全权负责。

她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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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不存在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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