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最后一点星火烧尽的时候，隐秘的事正在夜里悄然发生。只要安排好了序章，上了发条的音乐盒就再也没办法停下来了。
墨玄路过后院的桃花，桃花树下埋桃骨，那花香都渗进死人骨头里去了。
而这树下深埋有一具年轻的躯体，久死已腐，烂得干干净净。
她把郭子芙就困在这个年纪了，她的尸骨就是一切的阵眼。
可这里不单单只有她的尸骨，还有一缕亡魂。
更让人觉得奇异的是这亡魂竟然与墨玄现在所寄身的躯体长的一般无二。
“你是蒋文旭？”墨玄出声
那亡魂却很惊奇，虽然他已然不是人了，却张大了嘴巴。
“你，你看得到我？”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看到他了，自他死后反而恢复了年轻的形态，不知为何陷入了这幻境，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上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让他能够阻止悲剧的发生，可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些人都看不到他。
他从一开始地欣喜若狂变得沉默，当悲剧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重演，这一切都加剧了他内心的苦痛。
悬在头上的刀从未掉落，却割破他的喉咙，一道一道，千万次。
墨玄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前话。
蒋文旭突然激动起来先是欣喜，后又发出恸哭一般呜咽之声，最后只陷入了旁若无人的癫狂，将内心满腹抖落干净。
他头摇晃起来，若不是鬼身，他的头掉了，怕是又要死一回。
“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和她。可该死的是我，不是她。”
对于常人而言，死后是长眠，是新生，是蜕变。
但对他来说不过是生活给了他又一次的苦难。
“我自幼年起就没有父母……”
一切的东西都在他的喉齿间。
如果不是死了，想来这些东西在他的口吻中会沾染一些哽咽的声音。
他曾以为自己是穷苦人出身，父母虽然早亡，可也算是享过一些日子的疼爱的。只是可怜了阿弟，还那么小。
那时候兄弟二人都穿不上什么干净衣裳，全靠着好心的街坊接济，他平日里帮着跑腿洗衣也勉强可以度日。
若不是弟弟生了重病，他狠了狠心，将自己卖身为奴，用那卖身钱救了弟弟的命，也不知道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老天爷似乎在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在这生逢春开迎新世的年代，他却成了旧时代的鬼，劳碌鬼。
蒋文旭从来不甘心只是做一个家奴，他学了很多手艺。
终有一日，他以为管家看上了自己的才能，自己可以出人头地了。
即便是能让他去帐上做些杂活，那也是他没见过的，新奇的，有趣的。
可蒋文旭哪里知道，才华就像一张复写纸，用多大的力道写下去才能划出一道新的印子来，还是写在另一个人的眼里。
管家看重蒋文旭，不是因为蒋文旭精明能干……
而是因为蒋文旭是他的亲生子。
蒋文旭死在了他最好年华的三十岁，很多事他都还没想通，却因为积郁成疾早早地去了。
所以至今，他还是会被那些往事袭起的尘烟反扑，一切都走至最差。
“你不知道这种感受，就像是一个泥巴块终于像他的祖辈父辈一样捏成了陶土胚子，可突然间却有人告诉你，你是个碎石子，而你已经把自己扭成了陶土胚子，拧巴地不成样子。他说我是他的儿子，让我做这些，做那些。我根本不想，我的父母为什么不是我的父母，他们若泉下有知，怎么会安排这样一个人来接手我的命运，而他崔事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生父，他不配。”
说至动情之处，本该有泪，只是不知什么缘故都流尽了，蒋文旭空洞的双眼里再也挤不出半分泪水，也许是泪水伤鬼思，他如今是个孤魂野鬼，就更不该哭了。
离散人本应念团圆，怎么奈何月有圆时，人无圆，唯剩怨念而已。
墨玄的心中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快要压抑不住了，属于他的那颗遥远充满情绪的心偷偷地跳动了一下。
其实墨玄原本有情，但是他把自己的心送人了，后来，他没有再听到过自己的心为情绪动过的声音。
只是送给了谁，他忘了。
墨玄的嘴巴上下张合，妄想说出“我懂”两个字，却不知如何张口。
蒋文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发现墨玄的异样。
“整整百年，至她的花期谢了，但我三十入土，这桃花开了百年，谢了百年。这一百年，我见不到她，可有关于我和她的故事却一遍遍重演，在这庭院里，我一开始以为这是希望的开始，可是却是噩梦的覆水。哈哈哈，我是恶魔的儿子，她不见我是对的，是对的。那个恶魔差点借我的手杀了她的亲父，她该不该恨我？”
蒋文旭似是反问，又连连说了三个“应该”，苦笑，低沉，深入肺腑。
他说完了所有事之后，整个人都低沉了下去，他知道郭子芙并不想见到他这个罪人，他也无颜面去见她了。
“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唯独与你同行的那个姑娘，你一定要带她走，她和子芙有些像，可她不是她。她没资格以子芙的名义死在这里。”
墨玄觉得蒋文旭是个面冷但心热的人，是不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这点他无法评判，因为蒋文旭杀了他的生父。
在世俗上这不合礼法，违背礼教，可墨玄却觉得他做的没有错。毕竟生恩与养恩哪个更大，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墨玄也没有资格评判。
其实墨玄不消听，当他第一眼见到蒋文旭时，这一切他就都知道了，可是他还是听蒋文旭说了很久，其实没有人比墨玄他自己更面冷心热了。
墨玄知道，蒋文旭的养父母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赶上了荒年，租来的地颗粒无收，却要将定额的粮食上缴。
可他的父母哪里赔的起，富贵人的命是命，穷苦人的命却不是那么算的。
夫妻中有一个存了死志，一天种地时就倒地不起了，另一个没多久就跟着去了。
这若是发生在富贵之乡，那就是鸳鸯谱曲，可是这里是穷乡僻壤。
最巧合的是，这地皮就是他亲父崔事的地皮。
这是后来他在郭府认了父亲，替他办了违心事之后的一个晚上。
他尚且忐忑不安，管家却笑语盈盈，陷在未来的美梦里。
喝酒时，那管家随手拿出来安抚人心的是一张地契，大意是你是我儿子，我也不会亏待了你，这地就是你小子的了。
对待亲子不过是以利相诱，更像是一个生意人做久了生意，什么都是可以称量的砝码，人命，亲情无一例外。
那一天蒋文旭的欣喜地接过地契，却颤巍巍地走出房门。
只因他发现这地皮就是当年他家租赁的，若不是雇主狠狠相逼，养父又怎么会倒地不起。
就是这看似薄薄的一张纸就克死了他的父母。
人的生命没有厚度，却没有响度，死后更没有长度了。
他虽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子，可是他幼时发热，是他的父亲撑着老寒腿在深夜凛冬里背着他敲着挨家挨户的门。
也曾因他羡慕旁人的背包，母亲就腆着脸去布庄讨要了碎布条子，熬了几个大夜，给他缝好了那个布包，虽不比别人的，可却是他此生最珍惜的。
“若不是他说，郭老爷是悍匪，当年他爹，也就是我爷爷举家搬迁到这里，而他外出读书，幸得逃亡，我又怎么会下手！我对不起养父养母的循循教诲，也对不起…郭老爷。”
“可实际上，他并不是悍匪，对么，这一切都是他为了谋夺郭家的家产，编出来骗你的，对么。”墨玄悲悯地地说道。
蒋文旭一番苦笑:“是，没错，我不仅毒，我还蠢，是我对不住他们，若不是我听到了他和二夫人的谈话，还不知道他要瞒我多久。”
此刻蒋文旭的心中只剩下了怀念，他回忆起父母，也会想起郭子芙。
他也时常回忆起花丛里两个人相依相伴的感觉，可又会驳斥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害了郭子芙的半生，葬送了他的至爱。
“灶房里膛炉旁口有一道口子，藏有一只金钗你取出来，给那姑娘戴上，她自会回去的。”
那金钗是他画了模子，攒了月钱打造的。他知道子芙留洋，首饰盒里没有一样是金饰。
那时候他与郭子芙两人感情朦胧却又有些疏离，可当他在老爷的药碗里下药时，他就不敢和郭子芙再对视了，虽然他生父一再说这药不会害了老爷性命，可他也不敢再见郭子芙了。
这金钗他做的很挣扎，那时候郭子芙向他讨要生辰礼物，他不是不情愿做，而是不敢做。
“那时候付少爷来提亲，我自知对不起子芙，也自惭形秽，所以就将金钗留在了那里，多少年来，她总会因为没有收到我的生辰礼，还被她爹抓了起来而怨念啊，这是一条路，至于别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找了。若是你能出去，就帮我把真相告诉她吧，我如今将一切都说了，怨念留无可留，我要去投胎了。”
蒋文旭解脱了，在俗世的那一刻他死了，解脱了一回，而如今，他再次解脱了。
只是他撒谎了，墨玄也心知肚明。
这一回解脱，叫做身死道消。
墨玄没再回头看，那宅府阴森，不忍再看。他也没有去厨房，而是只奔崔事崔管家的房门。
“干爹！”墨玄将这两个放在嘴中反复嚼咽，连带着不可见人的怒气压在心中。
在这幻境中，他获得了久违的情绪自由，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待会儿再来找你。”管家吩咐了一旁的小厮，见了前来的墨玄笑脸相迎，“文旭啊，你怎么来了，来，我们屋里说话。”
他拉着墨玄的手不管不顾地走，手上没留一点力，拎的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猫小狗。
甚至更为低微，一只畜生。
背对着人是看不出情绪的，同理，当下也是如此。
旁人只以为这管家高高兴兴地迎了自己的干儿子入了房，却不知道他手底下那些暗章。
关上了门，门内门外是两种心情，就连脸色也变了调。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告诉你，没事别过来么。”管家阴瑟瑟地撇了他一眼。
原来蒋文旭口中的亲生子是这种待遇。
墨玄暗想，蒋文旭哪里是毒，不过是蠢的要命，一生活一个情字罢了。
不定时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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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没有玄力的废物通灵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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