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齐青兰沉默了。
他坐在石床边缘，两脚踩在鞋面上，鞋面比他的脚大了一圈，他看了几眼，陷入沉思。
他或许、好像、可能、的确……缩水了。
林照拧着眉站在他对面，半晌没说出半个字。
齐青兰期期艾艾：“师……师尊。”
师尊蹲到他面前，抬手摸上他的脸：“花又少了一朵。”
是快好了？还是要没了？课堂上偷偷看的各色话本涌入脑海，齐青兰脸色一点一点白了。
倒也不是怕死，但一没扬名立万，二没和师尊长长久久，英年早逝实在不划算。
林照道：“我再去问问门主。”
风来一阵、回一阵。
宋青雨难得懵懵的，左顾右盼道：“这哪？”
林照省字少句地又介绍了一回。
宋青雨问：“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地方？”
林照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不想说。还请门主先看看青兰。”
宋青雨被噎，纡尊降贵地坐在齐青兰边上，捏着小孩脸左看右看。
齐青兰被捏得嘴都嘟起来，在宋青雨勉强收拢嫌弃的郑重眼神里，突兀地流下一滴冷汗。
门主都不骂人了，不会真要出人命吧。
正胡思乱想着，宋青雨丢开他的脸，铁箍一样的手指捏得他的脸颊酸痛，他鼓了鼓腮帮子，自己给自己揉揉。
“竟有这变化……”宋青雨喃喃两句，严肃道，“林照，这几日你歇着，趁这机会多陪陪你徒弟，这种机会以后就少了。”
林照面上浅淡的血色几近于无，他强撑着站立：“可……可柳副居主说过已无大碍。”
宋青雨似真似假地叹息一声：“应该吧。”
死了就没有大碍了，门主你是这个意思对吧。齐青兰自发给出解释，眼泪唰地就往眼睛里涌。
好惨啊，他要是死了，师尊孤家寡人也太惨了！
宋青雨在这满山洞的凄风苦雨中摇头离开。
林照定了很久的神：“我去找柳副居主。”
话音刚落，他又不见人影。
这回的风刮得慢，刮第二阵时，齐青兰昏昏欲睡，他不太多的警惕心刚捕捉到有人进来，甫一睁眼，直面一张风华无双的脸。
他连滚带爬地往石床里滚。
柳缘风站直了身体：“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林照面色不好看：“你离太近了。”
柳缘风小小声啧了一下，跟宋青雨一个德性地捏住齐青兰的脸。
“跟宋青雨那家伙说的一样，不错、不错，比想象中精彩。”他自言自语得有点恐怖，“明天、后天应该还有变化……”
林照插嘴：“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柳缘风松开齐青兰：“没有，等着就是了，再过个几天就结束了。”
从来没人把等死说得这么轻飘飘的，齐青兰被仙门前辈伤透了心。
林照晃了晃：“我不信。”
“那你想信什么？”
林照回答得毫无章法：“柳副居主只管说要何灵丹妙药，我去找。”
柳缘风摆手：“没用没用，说了等着，就只要等着。你要觉得等着没劲，我给他扎两针？”
林照眼里有了一丝光亮：“扎了能好？”
“不能。”柳缘风不留情面。
*
荒芜的山洞更加凄凉。
林照把齐青兰的双手叠在一起，拢在自己手中：“有没有什么想吃想玩的，我给你找个面具，我们出去。”
多好的临终安慰。
齐青兰和小时候一样窝在林照怀里，没多久就没了那股虚弱劲儿。
他头顶着林照的下巴，稍稍仰面：“我不去哪，我就留在这，只跟师尊一起。”
林照拢紧了怀抱：“别怕，你不会死。”
齐青兰想，这怀抱可真温暖，死了也值了。
小小年纪，不懂情爱，先懂了风流。
再三日，齐青兰只有林照腰那么高。
灵力随着年龄掉了下去，他没法动用灵力改弟子服的大小，就把袖子挽了起来，下摆打了个结。
林照看他笨手笨脚，上前帮忙。
齐青兰抱着林照的腰，不让林照上手：“这样好玩。”
好玩什么。林照心里难受，感觉不到齐青兰的快乐，一把把人抱起来，又数了遍雏菊花印的数量。
自打宋青雨和柳缘风来过后，封闭千年的小山洞热闹了起来。
当然，他们也知晓齐青兰如今不便见人，没宣扬开去，只几位峰主晓得此事。
卿良风尘仆仆，妖兽的血腥味还没完全洗去，就裹着一身滋啦作响的细雷闯进山洞。单雷灵根的特性让他看起来特别恐怖。
无视身后一声比一声长的“师兄等我”，卿良穿墙而入。
“师兄说青兰出事了！”卿良口中的师兄只有宋青雨，他如此焦急地赶回来，也是因宋青雨传给他的讯息。
在他后面进来的尚情盯着齐青兰：“变这么小了？白养那么多年了。”
卿良把尚情往后一拽：“别乱说话。”
尚情哼唧：“这不活着吗。”
林照的灵火呲了出来。
卿良拦在两人中间，乾坤袖里好一阵摸索，抖出小山高的玩意儿。
“明渊说，这些都是你常吃的。”
齐青兰定睛一看，全是临溪城的东西，从路边摊到高档酒楼，他多吃过两口的玩意儿堆满了山洞。
他眼睛有点酸：“我想明师兄了。”
卿良瞥向林照，林照点了点头。
卿良道：“明渊过两天就来看你。”
越来越像临终慰问了。
明渊千里迢迢从临溪城赶过来时，齐青兰只有五六岁那么大，一身软肉摊在黑乎乎的石床上，像一张胖乎乎的大白面饼。
明渊的脚步顿在床前，齐青兰弹坐起来：“明师兄来啦！”
五六岁恰是掉门牙的年纪，齐青兰说话漏风，明渊略带悲怆的脸破了功，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齐青兰的雏菊花印。
齐青兰脸上的花印掉了大半，零星五朵只占了额角一小块地方，像个漂亮的小胎记。
明渊满心酸涩，熟练地抱起小小师弟，捏了捏软绵绵的手：“我来晚了。”
齐青兰道：“不晚不晚，再早点我还没醒。”
林照这几日对他有求必应，区区睡懒觉而已，怎么能不答应。连着林照也过了好几日早睡晚起的堕落生活。
这会儿林照在准备午饭，给明渊和齐青兰留了单独的空间。
明渊玩着小手，恍然觉得要把养大的师弟重养一遍……可惜师弟只会越来越小了。
又是悲从心来。
他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忽然想起几回事，糊里糊涂乱抓住一个线索，他放下齐青兰，两手一抖，抖出一件小衣服。
明渊努力笑道：“师兄给你买了新衣服，试试看？”
齐青兰抻着短胳膊短腿换衣服，和赤离峰弟子服一样鲜亮的颜色，但绣金绣银的，更像大人家里的公子少爷。
“好看的。”明渊笑容心酸，“原想给你置办身过年衣裳，布都买好了。但今天穿也合适，特别好看，像神仙娃娃。”
齐青兰装模作样摆出个悲天悯人的表情，但因脸颊两块肉鼓鼓的，显得不太聪明。
明渊笑容大了些，眉心的疙瘩没变。他犹豫几次，道：“你好好的。等好了，再给你做衣裳。在扶风林过了年三十，就来临溪城，师兄陪你玩，玩几天都可以。”
齐青兰往前一倒。
他知道明渊会接住他，而明渊也确实接住了他。
他趴在皦玉色的衣襟上，说：“嗯。我好好的。”
端着碗走进来的林照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明渊跟师徒俩一起吃过午饭，临走时说：“我绕路去了趟顾凛城，听说晁师妹也……和师弟一样。晁家主在和门主商量，让你们碰个面。”
齐青兰摸了摸下巴。
也是，怎么着也该去和另两个冤大头抱头痛哭一场。
*
夜间，门主传来通讯，后日与晁家主一同前往肃秋山庄。
山洞里烛火幽微，林照兴致寡淡地回了一句“好”。
他替齐青兰解开发髻小揪，不够长的头发披散开来，林照一小片一小片地理顺。
齐青兰没有预兆地站起来，被勾住一根头发，痛得他嘶了声。
“弄痛你了？”林照道。
齐青兰却摇了摇头，转到林照背后：“我也帮师尊。”
他本是突发奇想，面对发冠这种从未佩戴过的头饰，笨手笨脚的。
费了好一番功夫，林照的长发完全散落，在昏暗的山洞里，像色泽沉厚的丝绸。
齐青兰想也没想，铺在林照的头发上，细丝蹭在脸上，有一点点痒。
他从后头环住林照的脖颈，短短的手臂垂落下去，被林照一手圈住。
“怎么了？”林照问。
果然还是舍不得师尊。
见到卿师叔、明师兄后，更加舍不得师尊了。
齐青兰不敢这么说，怕说了让师尊伤心。改口道：“困了，想睡觉，师尊陪我。”
林照把他绕到前头来，抱着他，拍着他的背。
这是在哄他睡觉。
齐青兰又指挥：“师尊陪我一起躺着。”
林照解了外衣，躺在石床外侧。
齐青兰闭上眼，小孩的作息让他很快就入睡了。
林照却睁着眼，他这几日一直如此，在夜里静静地看着一日小过一日的徒弟。
或许他该翻遍藏书古籍，或许他该抓来所有与花妖相关的妖物质问，或许他该闯遍秘境险境寻找一线生机。
可零星十余日，他舍不得一息。
此去若不能及时回来，不如不去。
齐世渊的尸体分解在天地五灵印中，可齐青兰不同。
有照寂，还有埋藏在灵印下的剑鞘，挽留下魂魄，他这次定要逆转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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