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何处去

周朝开元十二年,贤春山山腰的小院里开了一树桃花。

这桃花是三年前新种下的,那时还只是随手插在土里的一截枯枝。

贤春山灵气蓊郁,只短短三年就养得它新长成了一株桃树,夭夭灼灼开了满树的花,开窗看去一片淡粉的霞云。

这是这株桃树开花的第一年。

山腰的春月向来来得比山下晚,这一年也不例外。

山下的桃花早已开了半月有余,这院里的桃树才终于被一夜暖风吹开了满树的骨朵。

也正是这桃花新开的一日,树下立起了一座无字的衣冠冢。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

杜贤春踉跄着后退两步,话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颤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既然说是忽然、忽然过世,那么她的尸身又在何处——?”

这要他如何相信。

这要他如何接受。

这要他如何面对。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是一切如常,就只离开不到半日,上山去和妖族那位小少主说了会话。

待到他再回来的时候,桃树下却已经立起了一座新坟。

“你说不出,你在骗我,对不对?……姐姐,你们都骗我。”

杜贤春双膝一软,撑着身子不肯跪在坟前,仿佛只要他自己不承认,这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

红豆探出枝条来扶他,被他侧着身躲开了。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他咬着下唇闭了闭眼,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呼吸一滞,用一种仿佛抓住最后一线生机的语气道:“这碑上都没有刻名姓,里面也没有埋尸身——”

“姐姐,你们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红豆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安慰地垂下枝条拢了拢他的肩头:“这是她自己说的,说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就不必留作身后名了。”

“至于尸身,她不愿埋骨贤春山,也不愿归葬故土……她自有自己的心意,我们就这么随她去吧。”

“……自己说的。”

杜贤春愣愣重复一遍,忽而又垂眼笑了声,再抬眼时眼眶湿润润地红了一圈,浅银的眼瞳里汪着一层泪光,一眨就簌簌地往下坠。

“即使一早就知道自己要……也不肯与我告别一声吗……?”

春风和暖,落花如雨,他立在贤春山的春月里,却仿佛还陷在七岁那年冬至凛凛的寒风中。

都是这般匆匆的终了。

都是这般潦草的离别。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不够听话,还是不够努力……?”

杜贤春双手滑落在身侧,终于脱力一般跪在了碑前,树下没有铺砖路,但双膝磕在地上,还是发出明显的一声响。

他却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伸手紧紧抱住了冰冷的石碑,用力得指间都在石面上擦出了血。

“……因为我总是叫你们失望,你们才都要这样离开我吗?”

“对不起,”他低头将侧脸贴上石面,仿佛是俯身靠进母亲怀里,“对不起……”

这动作他之前不敢去做,之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做。

红豆沉默许久,她依旧化不成人身,只能用枝条轻轻去揉他的头发:“不是这样的。”

一句话显得苍白又无力,她只能又重复一遍:“……不是这样的。”

杜贤春愣愣地看着前方,直到飘落的桃花瓣在头发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才终于回过神来般再次开口,本来清亮的少年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办……?”他仰头望着侧旁的红豆树,声音里含着止不住的颤意。

红豆静静摇了摇枝条,道:“去横云山吧。”

“去横云山吧。”

数日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甄一梦也是这么对他说。

那时候她靠坐在床头,抬头望了一会窗外,才又再次出声道:“我能教你的,红豆能教你的,究竟也只有这么多。”

杜贤春坐在她身侧,正低头轻轻吹着碗里的汤药,闻言动作一顿,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红豆只能教你符印,我也只能口头教你些心法,那些看着书能学会的剑招,你也都已经学会了。”

“……还有其他的许多事情,你只能到外面去学。”

杜贤春没回过神似的眨了下眼,缓缓放下了捧在手里的药碗。

甄一梦收回视线,抬手向外指了下:“去横云吧,拜我师弟许宁作师父,他如今还未收徒,你拜他门下,就是横云这一代的掌门首徒。”

杜贤春垂眼抿了下唇:“母亲,我……”

甄一梦却仿佛听不出他话音中的拒绝,只接着道:“小宁天资只能算尚可,料想也教不了你太多,但有我这一点情分在,横云对你来说,应当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她轻叹一声,似乎又回忆起从前的事:“……小宁性子太柔和太单纯,本来不是适合作一宗掌门的材料,是为了接我肩上的担子,才勉强地操劳至今,你若是拜他为师,少不了要反过来照拂他一二。”

杜贤春咬着下唇,指尖在手里的药碗上扣得发白,又自己一点点卸力松开了。

“母亲当年有两位师弟,既然许宁叔叔不合适,当初为何不……”

“不传位给明铮?”

甄一梦微蹙了下眉,转而又很快地平静下来,仿佛眉心那一刹的波纹都只是错觉。

“无论是论禀赋、论性情还是论资历,明铮确实都比小宁更合适担这横云掌门之位……但我却又觉得,他似乎更加不合适。”

“小宁来坐横云掌门之位,可能难免多犯些小错,但却不会有什么大错,”她说到此处,话音微不可查地一顿,“但明铮……他半点错也不犯的本事,也同样有犯下大错的本事。”

“不过这也都是我自己的感觉,不一定都能作数。”

甄一梦垂下眼睫,敛去了眼中的神色:“但既然他们两个都一样不合适,我自然就随着自己的心意选了。”

“要是真有一个能像我师父一样的人选,哪里还用这么选来选去百般纠结,只可惜师父当年只有我们三个弟子,都是一样地没有出息。”

杜贤春:“……那位蘅江君?”

时至今日,从横云飞升上界的蘅江君早已经成了众人口中称道的传说,但如此这般听人谈起,他却还是头一回听到。

甄一梦轻轻点了下头,想起什么般笑了笑。

“师父当年贤名广传,几乎是世无其二,他厉害是不假,却也没有像如今外面传的那样,完美得如同偶人。

“除却在正事上,他有时候实在单纯任性得像个孩子。”

“有一阵钻研厨艺,将积翠峰后山的灵草薅了来炒小菜,那味道属实一言难尽,也就明铮还愿意捧他的场多吃些,我和小宁天天想尽了办法要躲开。”

她想起从前那段日子,实在忍不住笑意。

“他拔了后山好容易长出的灵草,偏偏每次议事的时候又恢复成那一副正经模样,长老们都拉不下面子来说他。”

“他还喜欢养狐狸。”她面色微有些奇异地顿了顿。

“对那些灵智未开的小狐狸爱若掌珠,有什么心事不爱同人说,就爱窝在自己屋里抱着狐狸絮叨……被我们撞上后又要面子,死活不肯承认。”

甄一梦缠绵病榻许久,近年来尤其如此,冬天受了些寒,一直到入春都还未好全,连清醒有意识的时候都不多,这一日却少见地如此有精神。

从江好讲到明铮,讲他随身的剑是师父亲自炼的,明明通体乌墨,照不见一丝光亮,却偏还要起名叫作“明相照”。

又从明铮讲到许宁,讲他有个和杜贤春差不多大的孩子,名叫许奉,刻苦勤奋,禀赋上乘,只可惜心气太高,总叫人担心他要招惹出什么乱子来。

她难得这么多话,几乎将横云山上下都讲了个遍。

虽然都与自己全无关系,杜贤春也还是很珍惜地听着,直到她说得累了,他才探过身去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药凉了,我再去热热吧,您喝完了再睡。”

甄一梦缓缓眨了下眼,只轻声道:“……春天也依旧没有多暖和,仔细着凉了。”

杜贤春已经端着药碗转过身,闻言忽然联想到什么般动作一顿,没有再特地回过身,只抿唇应了一声,就沉默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头,也就没有看到甄一梦看着他的背影时,眼里流露出的一点悲伤与留恋。

他热汤药早已经热得很熟练,没多久便又端着药碗走出灶间,再想推开卧房的门进去时,却忽然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

甄一梦声音轻,话音里含着一点明显的困倦:“……桃花快开了吧。”

红豆:“是快开了,我听停在枝上的雀鸟说,山下的桃花早已经开了,只这山腰上寒凉些,才比山下开得晚了,不过算来应当也就在这几日了。”

甄一梦:“那就好,我想再多看一看桃花……我小时候,就常去桃林里玩,好久好久没有回去过了。”

甄一梦:“近来我总想起从前的事情,我小时候的,和后来在横云的,这么说起来,倒是许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红豆沉默了片刻,才又接着出声道:“怀真大师……下界来轮回九转,本来合该在上一世就坐化成佛,多出这一世几十年,想来是因为他直到那年冬至见你那一面,才算真正放下你,真正把你看成了众生,也把众生看成了你。”

甄一梦轻哼了声:“我稀罕他看我?他早不是我的爱人了。”

红豆:“天行有常,命数却难测,我自认什么都算得准,催姐姐在大师坐化前再去见他一面……不想却正是我这一算,才、才叫他——”

甄一梦:“都是命数罢了,不用再多和我说这些。”

杜贤春捧着汤药静静立在门外,午后的日头透过窗子斜洒在他身上,手里的药碗热烫得他指尖发痛。

春风吹拂而过,院里桃树上攒着的骨朵发出一点簌簌的声响。

他无声地深深呼出一口气,摇头逼自己散去了多想的心思,抬手在门上“嗒嗒”叩了两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甄一梦正撑着肘看向窗外,自言自语般呢喃了一句。

“今年的桃花什么时候会开呢。”

因为小时候对长辈的偏爱求而不得,所以长大以后也依然在追求

(所以说年下的追求者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赢面(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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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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