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春台是两日后醒的,云卿则比她还晚醒一天。
曲春台被问起到底为何当日口称“郡主”,只说是那女妖打眼一看同郡主长得像,自己一时情急头脑发昏,认错了人。
她喝完药倒头就睡,别人想来再问个什么问题,都只能撞见她在休息。
就这么熬了一天多,直到她听闻云卿醒了的消息,才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话。
她说:“我要见他。”
明言之自然不允,要求她至少要说出个值得信服的缘由。
曲春台受制于人,气势却半点不弱:“在下乃是镇北军中副将曲辞春,有鱼符为证。此人的身份有涉|军机,恕我不能言明。”
镇妖司新设,明言之对于边关守军的情况略有了解,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他皱了下眉,接过对方递来的鱼符看了眼,一眼看来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
凡世同道门,本该是互不干涉的,镇妖司虽不算个真正意义上的道门,但也划入此类,不受朝廷管辖。
如若当真如曲春台所说,此事涉及军中机密,他们确实不便插手。
曲春台也知道他的难处,低头想了想,又道:“可以留你们两个人在一旁听着,但人选要由我来定。”
明言之思考片刻,道:“可,你要选谁?”
曲春台刚一开口,却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那天在酒馆里遇见那二人的名字,只好凭记忆描述。
“数日前同行的两个男子,相貌算是出色,稍矮的那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高的那个右边眼角有道疤,不多话,两人举止亲密,八成是一对道侣。”
明言之想起日前李一李二声称遇见了投信人,二人形貌也对得上,于是点了点头,招手让手下人去找他们过来。
曲春台同李渡和裴容与一起到了云卿房内,后者虽已醒了,但面色苍白,略有些乏力地靠坐在床头。
他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年岁也不大,眉目间有种青涩的俏。
他先是对走在前方的曲春台点了点头:“曲副将,你怎么会在此处?”
然而还未等曲春台回答,他又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李渡两人,眼神略微亮了亮,坐在榻上拱手道:“还未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李渡摆了摆手,不肯接这礼:“不敢当。”
他捂着嘴咳了几声,视线在面前三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是来问我……那蛇妖的事的?”
他接着又笑了笑,自问自答道:“恐怕也不尽然。”
他看了看李渡和裴容与,微微垂下眼:“我接下来说的事,有些部分,还烦请你们不要对旁人说去。”
李渡:“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再告诉别人的。”
裴容与站在他身侧,语声沉稳:“放心。”
他缓慢地呼吸几次,开口道:“我才是曲副将口中的‘郡主’。”
他低着头,没有尝试去看屋内其他三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姓徐,名云卿,烟云的云,公卿的卿。”
“我父王徐禛,是大雍唯一的异姓亲王。”
他方才从险境中脱困,眼见四下里没有旁人,忍不住便稍稍卸下了心防,倚在枕上缓缓讲起了自己的事。
“我父王镇守边关,功高盖主,又向来同当今陛下不睦,我出生时正值今上即位,如若得知我是男儿身,定然要招我到京中教养,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说不准的。”
燕王是异姓亲王,只纳了一位正妃,是从他和太|祖一起打江山时,就跟在他身边的姑娘。
两人夫妻和乐,恩爱得甚至胜过多数寻常人家的夫妻,哪怕多年来正室都无所出,燕王也不曾动纳妾的念头。
直到十七年前,太|祖传位新皇。
同年秋,燕王妃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王妃不忍将自己的骨肉送进临安那座黄金笼里,便一直对外声称生了个女孩儿。
于是从此庭院深深,闭锁重楼。
徐云卿人生的前十七年,几乎全都在王府中度过,寻常的闺阁女子尚能在上元佳节跑出去幽会情郎,本该大展宏图的燕王世子,却只能在后院里做个不知世事的小郡主。
燕王府其实并不小,相反还大得望不见边际,里边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外边却是明争暗斗剑影刀光,沙场莽莽不见来回。
但徐云卿想去外面。
府中门客轮流为“郡主”教授诗书,读圣贤书,立君子品,读过了万卷书,仿佛也就行遍了王府大门外的万里路。
徐云卿十五岁那年,燕王郡主的及笄礼上八方来客,小郡主一身凤仙粉加绣金红牡丹纹的襦裙,由燕王妃亲手在束起的发髻上簪了金钗,从此就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
他自己是从小穿惯了女子的衣裙,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他父王母妃,握着他的手同他道歉,连年轻时征战沙场流血不流泪的燕王,都扭过头用指腹抹了下眼角。
“云儿,”他父王这么唤他,“下月犒军,你代父王去吧。”
镇北军驻守嘉峪关,老一辈人都是真正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精锐,然而招进来的新兵,却大多是只在演武场上练过兵的,徒有忠君之心,却无报国之门。
今上深闭固拒,多疑多思,不信边军,朝中派系纷争,暗潮汹涌,年年拨下来的粮草军饷,都是经了不知多少重的克扣盘剥,才终于到了军中。
徐云卿浅黄的裙摆上沾了沙土,他望着这支曾经的百战之师,沉默地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领军将军是他父王旧部,如今同他父王一样,已然年岁很高了。
他说:“北边不太平啊,我也该是时候找个接班儿的人啦,你父王可有属意的人选?你有也行。”
徐云卿垂眼摇了摇头。
接班的人选有七八位,他一直记得的,也就只有其中两位。
一位是全然不想争的刘校尉,今年也就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一顶一地和善,只有手上的疤和茧,叫他看起来像是个军人。
他说:“殿下,近些年风雨不调,粮饷……光从人家小县城里头买,乡亲们知道咱们的难处,开的价都快低到泥里头去啦。”
徐云卿忘了眼整肃的军队,用女声道:“刘校尉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刘校尉却显然并不指望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承诺,他只是憋久了,要随便找个人说说。
他说:“殿下若是男儿,说不定还能为我镇北军挣一条好出路。”
“……然而殿下毕竟是闺阁女子,军中苦寒,女儿家受不住的,下次还是别代你父王来了,传出去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啊。”
另一位是争得光明正大的曲副将,曲副将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是个女子,身量在军营里不算高,但自有一股平常军士比不得的锋锐与意气。
她说:“殿下也是女儿身,应当知道女子比男子从来是半分不差。”
“将镇北军交在末将手里,绝不会叫王爷同殿下失望。”
徐云卿目光闪烁,最终什么也没说。
等到来年秋天,他脱下繁复的裙钗,换上了粗布的书生长衫,用寻常百姓的身份参加了乡闱,拔了头名。
徐云卿从记忆中回过身,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又继续向下说。
“我此番离开王府,本是打算从凉州一路游历至临安,去赴来年春天的春闱,父王母妃放心不下,本想着派人护送我进京……但我既是下决心要舍弃我这一重身份,自然也不能再乘它为我带来的便利。”
“没想到出发不到几日,就遇到了那女妖……她非说是与我一见如故,要与我同行,后来许是见我一直对她不假辞色,竟也不再伪装,趁我熟睡时将我掳回了扶远县。”
他唇色发白,声音带着细微的颤,但还是尽力稳住心神说了下去。
“她似乎本来对我下了什么咒术,让我感觉一直在做梦,都是些不敢想的好梦。后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醒了,睁开眼第一面,就是在那小酒馆里,仰头看到了你们二人。”
他看了眼李渡和裴容与,脸上挤出一个紧绷的笑。
“她并没有杀我,只变作原型威吓我。”
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喉咙里发出隐约嘶哑的喘息声,但依然竭力地维持着镇定,虽然收效甚微。
“一条蛇……很粗,又长,在床上床下盘满了……”
“她……咬了我一口,威胁我若是一直没有解药,便会五脏化水、四肢溃烂而亡。”
“她告诉我要说什么,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多说……那夜里的蛇也都是她、她自己施咒招来的……但是我什么都不敢……!”
李渡叹了一声,走到床边将他的头抱在了胸前,伸手隔着纱布捂住了他咽喉上的刀伤,另一手在他不断发抖的背上缓慢地拍。
“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他语声温柔又歉疚:“我们没能看出来,才害你受之后这许多冤屈苦楚,抱歉。”
徐云卿喘息片刻,终于忍不住双手抱住了李渡的后背,纵容自己在别人怀里无声地掉了几滴泪。
他担心自己身份败露,祸及家人,连个全乎的名字都不敢说,但还是抱着一点点能被认出来的期望,将自己的真名半明半昧地告给了在酒馆遇到的李渡和裴容与,却不料这两个对朝中事情半分不关心,更不会晓得燕王家小郡主的名姓。
但他直到此刻也还尽力维持着点体面,很轻地对李渡说了声“不是你们的错”。
裴容与站在李渡身后,低头看着那双带着疮疤的手攀在李渡背后,捻了下自己的指腹。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用自己的掌心握了握李渡的肩头。
等到徐云卿的情绪终于平复一些,李渡微微俯下身,用自己的袖口帮他擦了擦眼尾的湿痕。
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曲春台却直直跪了下去,膝盖触在地上发出不轻的“砰”一声响。
她双手握拳,行了个军中礼。
“末将此来,是为向殿下请罪。”
小郡主芥末可怜捏,设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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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解裙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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