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地汇聚到山脚的时候,实际上已然成了一条大河,但因为它在横云山上的那条支流唤作云垂涧,便也就顺势沿用了这个名字。
如烟似雾的春雨落进淙淙澈澈的河水里,岸上的几株垂柳也已发了新芽。
他坐在河边上画符。
血从刀口淌到指尖上,他以指作笔,将繁复的符印画在了云垂涧上,殷殷的血迹落进水中,却并没有被冲散开去,而是凭空凝在了水面上。
腕子上的刀伤深可见骨,但血很快便止住了。
他面色平静地又在原处划了一刀,鲜血重又涌出来,不等他动作便自己滴答坠进了河水里,引来了一群潜在水面下的鱼。
他见此反倒笑了笑,只是笑得不怎么好看,他将手伸进水里,垂眼看着鱼群啜饮被染红的血水。横云山是灵气蓊郁的灵山,山下的鱼受灵气滋养,有几条甚至生出些灵智,十足轻柔地吻了吻李渡手腕上绽开的皮肉。
他站起身,从岸边远远望过去,可以看到对岸草木葱郁的横云山。
横云山是座很美的山,云垂涧也是条很美的河。
他的云垂阵已然布好了一多半,云垂阵是大杀之阵,损耗颇多,但他此时身上有自己修行二十年结出的金丹,外加上他这一具肉身,以及埋在他身体里的、淮序君的龙骨,一旦阵成,足可以毁掉整座横云山。
他伸手向下一压,浮在水面上的血符文便沉进了水里。
河边的垂柳后边掩着一座龙君庙,他之前从未见过这里有庙,想来是后来才兴建的,连门上的匾都未来得及挂上,便草草地荒废了。
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里边有个一身布衣的书生正在念诗,摇头晃脑拿腔作调,一腔拳拳的少年意气。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那书生看到他推门进来,头发和身上的衣裳都被雨淋得湿透了,右边的袖子上还染着大片鲜红的血迹,不由得一惊,赶忙放下书站了起来。
他却半句话也没说,直直掠过上前欲要搭话的书生,跪在了大堂正中的石像前。
石像用的是顶好的料子,雕的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琼林玉树,飘然若举,脸的部分却一片空白,想来是还没有完工就废弃了。
书生见他一直就这么跪在石像前,自己也看不进去手里的书了,索性凑上前来跟他搭话。
“道长?诶,道长?你出现在这地方,应该是修道之人吧?……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庙里做什么?哎呀,你们道门里如今不是不许再提起这位君上了吗,你怎么还到这破庙里来?道长?”
此时距离当年一事,已经过去了五年。
淮序君身陨后,他的名讳也成了道门中不可说的禁忌,但他毕竟受过天下人千万年的尊崇,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远非当年的横云所能比。
道门不许也不敢再提起淮序君,但也不好拆了他的庙,免得落人口实,龙君庙逐渐破落下来,便成了那些无家可归之人的落脚之所。
石像衣袂飘飞,广袖流云,颈窝里栖着一双新从南边飞回来的燕子。
他就这么一直从清晨跪到了深夜里,直到书生起夜时,看他依然还跪在原处,无奈地揉着眼睛招呼他。
“哎呀道长,天都要亮了,还是先歇息吧。“
书生没有了睡觉的兴致,又忍不住问道:“道长——道长?你究竟是什么人呀?”
“我是个读书人,云游四方,途径此处,看这地方是个宝地,索性便留下来住上几日——道长,你来此处是做什么?若要求神拜佛,恐怕还是换个地方才灵验些。”
这回他终于站起身回过头来。
荒落的庙里孤灯一盏,书生握着烛台,看见他神色沉静,但眼里却比白日里多出几分神采,一滴泪正顺着脸颊淌下来,像草叶上凝出的一颗露。
蜡烛的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我……姓李。”
书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李道长,失敬失敬,我姓裴,叫——”
书生话说一半,却被他打断了:“我没有名字,没法告诉给你,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书生愣了愣:“没有名字?那你长这么大,别人怎么称呼你?”
他垂眼摇了摇头,似乎想起点并不怎么美好的过往,沉默了有一会才答道:“我从前是有名姓的,只是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便不再用那个名字了。”
书生若有所思,不多久又开口道:“听说妖族取名,就端看一个‘缘’字,我觉得甚好,今日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有缘,不若我来给你取个名字?”
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石像,说:“好。”
书生:“白日里你进门的时候,我正好念到一句‘渡远荆门外’……说来也奇怪,我看你的样貌,竟然莫名想到庙里供的观音娘娘,净瓶杨柳,渡世人苦厄,不若就取单字‘渡’作名,你觉得如何?”
他说:“好。”
书生直到此时才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剑,银鞘在一室昏黑中素色泠泠,却反倒愈加趁得他眉目宁和。
面上泪痕未干,莹莹的一道水迹,正像是垂悯世人的菩萨。
裴容与伸手碰了下李渡的眼尾,那里有一点隐约的湿痕,但这回他没有再哭。
“你就这么决定不报仇了?”
李渡被他碰得有些痒,摇了摇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当年那件事……攀扯不清,若要清算,必然牵连无辜。更何况、何况当年君上受道门所害,本来也是我之过,云垂阵借水而起,我怎能再借君上的水势来造杀业。”
“也幸好当时一念之差进了龙君庙,要不然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容与:“你自己都说过,淮序君宽和仁厚,又与道门素有旧怨,想来也不会介意你借这一点水的。”
“但若你报这仇怨要毁伤己身,让他来当这气量不足、不允你用这法子报仇的小人,倒也是不错。”
李渡不喜欢听他这么说,在他怀里轻轻挣了挣。
“君上自然最是仁善的,你才是气量小,半点别人的好话都听不得。”
裴容与被他这话一噎,一时竟也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宽和仁厚,他从前的气量虽然确实比如今大些——因为那时候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但纵然是那时候,也委实称不上是仁善的。
李渡对他从前那重身份,也不知为何总有着这般好的印象。
要是能在当年遇到他就好了。
淮序君避不过自己命中的灾劫,但想来总是能帮着当时还是个小少年的李渡躲过横云的责难的。
李渡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又在想什么呢?好啦快点放开我,老是抱着像什么样子。”
裴容与从善如流地松下一点力道,只虚虚地环在李渡身后:“在想我们确然是很有缘分,那个姓裴的书生,我想我应是也见过。”
李渡对此倒是有些兴致:“嗯,何时何地呢?”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半生飘零,报国无门,却还是个多话的性子,同你说的差不太远。”
裴容与垂眼回想了片刻,道:“那时候应是燕朝,新朝初立,地方还不太平。我从流寇手里救了他,他非要问我的名姓,我说没有,他便从自己的诗集里摘了两个字给我。”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李渡却似乎并不很惊讶,闻言也只笑了一下:“你的裴也是他的那个?”
裴容与:“是。”
李渡:“这么巧啊。
裴容与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确实很巧,这把剑也是他赠与我的。”
他伸手召出不平,剑光泠泠,恰如二百年前的月光。
长剑入鞘,合得分毫不差。
裴容与:“这是你从前的佩剑,对吗?”
李渡:“对。”
裴容与:“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对吗?”
李渡:“对。”
李渡抿了下唇,道:“我一直瞒着你……”
裴容与:“没关系,你有很多不愿提的过往,我也有不愿想的从前,总有一天我们会对彼此敞开心扉的。”
李渡没有说话,他便又自己说了下去:“你能告诉我这件事,我很开心。”
“开心我们有这般的缘分,也开心我们才初初遇到那时候,你对我好,不只是为了行善积德。”
李渡呼吸一滞,站起身来:“我想起来桌子还没收拾。”
他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又转过身问:“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又摸我的酥糖做什么?”
裴容与拎着那包樊掌门送的酥糖,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听说这家的味道好,不能给我尝尝?”
李渡揉了下眉心:“你这气量委实太小。”
裴容与挑眉:“当然不比你家君上来得宽和仁善。”
李渡:“……”
李渡:“我去问楼下再要床被褥来。”
被褥显然是没要成的,李渡最后自己也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将缘由归结为一个人睡容易失眠,明日又要避着横云向秋陵渡走,还是养好精力为好。
天黑的时候又落了雨,南方的初春乍暖还寒,潮气直直往骨缝里钻。
室内的烛火吹熄了,只有窗外残余的几盏灯,透过掩着的帘子影影绰绰地亮着。
裴容与用手心覆在他的肘上打着圈儿揉,轻声地问他疼不疼。
李渡说不疼,他却又不信,圈着人的小臂又揉了好一会才肯松手。
李渡呼吸平稳地任由他抱着,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他、让他换个松快些的姿势,只是维系着吐息的节奏,就已经用尽了力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回忆过往事,这回的疼痛显得格外来势汹汹。
正如同当年那个在庙里度过的夜晚。
当时他满心怨愤,万念俱灰,却没料到跪在淮序君的石像脚下时,忽而感觉到埋着龙骨的后背上一阵钻心彻骨的疼痛。
淮序君身死,则其龙骨为无主之物,寄存于他者之身,是万万年难遇的天材地宝。然而龙骨却迟迟不能与这具身体相融,此时甚至无故异动,只可能是——旧主未死。
旧主未死,龙骨有灵,不肯背主。
李渡终于于那一刻落下泪来。
淮序君一日不死,他身上不时发作的疼痛便永无止息之日。
庙外月光盈盈垂落,云垂涧水奔腾不息。
李渡抬起头来,看到了神像空白的面容,以及祂颈窝里那一双相偎而眠的燕子。
流水涛涛,春雨霏霏,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兀地悟出了一重剑意。
四时轮转,岁岁如新。
端着烛台的年轻书生起夜回来,睡眼朦胧地唤了他一声“道长”。
这一夜之前他一无所有,然而这一夜过后,他又有了三样东西。
一是他的名字,一是存在鞘中的剑意,一是此后不知道多少年里,他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要他的君上活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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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远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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