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无缘会

他的神情很平静,将湿了一点的帕子覆在手心里,去擦李渡脸颊上的泪痕:“没事的,再睡一会吧。”

李渡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做了什么?你把他们……”

他那一点力气堪称微不足道,裴容与动作并不停顿,甚至低下头细细去揉抹他的眼尾:“我说了,他们没事。”

李渡:“你不是答应我不会生气的吗?你、你——”

他伸手推了裴容与一下,发现推不动,只能捏着帕子不让他动作。

“且不论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无辜,此事本来与你无干,你我二人既不沾亲带故,也非结契道友,你若为我妄造杀业,要抵去多少年的修行——!”

“既然如此,那不若我们就此向天道起誓结为道侣。”

裴容与双眼眯了下,反手圈住了他的手腕:“黄泉碧落,同心不弃。”

李渡话音一顿,听到他又接着道:“如此这般,我们就再非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什么都不愿意让我为你做。”

李渡心口一痛,但并不很尖锐,意识到他心绪波动:“我没有不让你做,只是……”

裴容与摇了摇头,侧过去轻咳了几声,自己站起身来:“再多休息一会吧,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出去一趟。”

李渡牵着他的袖摆跟着起身:“我也要去——嘶……”

山林间水雾太重,引得他身上疼痛又犯了,忽然间站起来差点又跌倒。

裴容与扶他靠回榻上,把他散开的一缕头发别去耳后:“水势已经平缓,暂时不会有变故,你尽可放心。”

李渡略微松下一口气,但还是不肯放开他的衣袖:“你生气了吗?”

他抿了下唇:“……我不善言辞,对不起。”

裴容与轻叹一声,俯下|身亲了下他的眼尾。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外面真的有些事情要做,我只半刻就回来,真的。”

李渡垂眼“哦”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手。

裴容与步出房门,拐角就看到了抱着剑候在树下的陈玉林。

陈玉林迎上前来,裴容与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一旁去,低头闷声呛咳两下,在陈玉林跟上来发现之前掐了个清洁符,洗去了指缝间滴落的血。

陈玉林走到他身侧,蹙了下眉:“你怎么了?”

“没事,”裴容与抬手理了理衣袖,“你要趁此机会杀了我么?”

陈玉林又狐狸一样笑了:“这就是你多想了,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何苦费劲来害你呢。”

“之前那回是镇妖司发了协查文书,好歹和人家算半个同僚,怎么着也得给半分薄面呀。裴兄这样的大妖,多少也晓得些人情冷暖吧。”

“不过说起来,”他笑意微敛,转头看了眼天边积聚的雷云,“你虽是大妖,却究竟还未化蛟更未化龙,如何会有这样强的控水之能?”

“你是用了什么禁术,才招来这般的劫雷?”

裴容与:“陈道长颇有眼光。”

他又恢复了惯常那种冷然的平和:“但若要我告诉你,还是别想了。”

他先前一去半个多月,当然不全是为了同李渡置气。

实际上他虽然是有些生气,但也不至于让他为此特地置气那么久,顶多让他狠心不告诉李渡自己往哪里去,又要多久才回来。

他回去了一趟贤春山,那是他当初被抽了脊骨后沉睡了百多年的地方,那里藏着他剩下的龙骨。

没有了标识身份的脊骨,他也就不配再拥有龙君的神力,当年他为了保下一条命,不得不亲手挖出了自己全身的龙骨,封在了贤春山下。

然而如今,他又有了哪怕要被天道追责,也要再拿回这身神骨的理由。

秋陵渡的大阵若要用灵力重绘,少说也要月余,然而从此时开始已然来不及了。

旁人可能看不出,但淮序君眼底含着不知多少地方的春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过半月,秋陵渡就会突兀地由冬入夏,积雪化冻,阵雨连绵。

损毁的旧阵压不住浩大的水势,未成的新阵更难堪大用,等到那时,李渡必然会再像之前两次一样,剖出自己的血肉重启不栖阵。

既然如此,不如换他来痛。

他将大半副龙骨填回体内,虽说全然比不得过去,但总算也是好了一点,足够独自将沅水镇下十日有余,换来足以描画好新阵的时间。

情爱当真是奇怪的东西,淮序君过往见过千千万万人,善良温柔的也有,体贴持家的也有,比李渡更柔情小意的不少,长得比他亮眼的更是多,却独独只有他一个入了他的眼。

明明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荡气回肠摧人心肝的爱恨,只平淡地相依过半岁春秋,却教他心甘情愿为了他受剖骨痛、应天道罚。

去岁春末夏初,听李渡说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还心高气傲,不信自己离了他就不行,谁料到才过了两天就后悔,但又舍不下面子再去找他,于是跟着他们一路南下到荆州,有时候想了就找去看一眼,一直到发现他进了镇妖司牢狱,终于发现面子其实最是不值钱。

及到如今,他早已经看得清自己的心了——却不料阴差阳错,还是没有赶得及。

他换完龙骨,又上到半山腰,果然看见此处有方小院,木屋已然被风雨侵蚀得破败了,红豆树也拦腰断了。

两百多年前,两族大战初始的时候,他牵雨云来蜀地平旱灾,似乎也曾途经此处,院里那株红豆还是他亲手点化过的。

但这都是很久前的旧忆了,此时令他更多挂怀的是另一件事——

元亨十五年春,正是他第一次从沉睡中醒来,下山遇到那姓裴的书生的时候。

也就是这一年,在秋陵渡伤了心的李渡来到贤春山,捡回了被封进壳中的幼鸟。

他们就这么在温煦的春风里擦肩而过。

他和李渡总是那么有缘又无缘,有缘得轻易就两心相许,又无缘得多出来一个让李渡甘心赴死的亡夫,有缘得能在同时去到同一个地方,又无缘得从没有见上一面。

阴差阳错,总是阴差阳错。

心念流转不过一瞬,裴容与面上只是缓缓眨了下眼,没什么多余的神色。

见他又要转身进去,陈玉林又跟着上前几步,问:“他醒了吗?”

裴容与“嗯”了一声:“刚醒。他平日里其实觉不多,睡到现在已是出乎我预料了。”

他说话的时候垂了下眼,显得那双艳丽得锋锐的眼睛都柔和了一瞬:“这是伤心得狠了。”

陈玉林目光闪烁,另起了个话头:“话说回来,你真的放心让那些人去……?”

“就算不论什么血缘亲故,他们好歹也是从小看大的同乡。”

裴容与:“我自然放心,那些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倘若交给你们道门去做,我才是真的不放心——后续的解释随便你们怎么编,总之把‘阵眼’和‘灵宝’这件事给我压过去,明白了?”

“明白,”陈玉林下意识应了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笑道,“这话倒是不错,道门纷乱堪比朝堂,相比起来,确实是这群乡野小民更好应付些。”

裴容与点了下头,正要迈步进门,却忽而看见远处几人拖着几个布袋匆匆赶过来:“这不就来了。”

陈玉林回头看到,叹了一声:“但我猜,李道友应是不愿看到这情形的,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哄他?”

见裴容与没什么表情地瞥来一眼,他忙又补充道:“不要误会,只不过我家小孩有时候也是这副性情,所以多少有点经验。”

裴容与:“不必,我本来就没打算让……”

他听到身后动静,话说一半忽而顿住,回身看到李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扶着墙从屋内走出来,正站在小门处,隔着一个前厅望向他们。

他抿了下唇,问:“没打算让我知道什么?”

裴容与眉心一跳,手指在身侧动了动。

他几步过来搀住李渡,被他没什么威慑地瞪了一眼:“不许对我使昏睡诀。”

“你竟还在屋内设结界不让我出来,到底想要瞒我什么?”

他心下焦急,连还有人在都顾不得,握着裴容与的小臂一寸寸往上摸。

“但结界也设得薄弱,你灵力亏空,受伤了吗?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陈玉林“啧啧”两声:“我就说了不好哄吧。”

他说完这一句,趁着两人都没空理他,自己抱着剑悠哉悠哉地转身走了。

几个拖着布袋的村人刚好赶到,接替了他旁观的位置,局促不安地叩了叩门框。

为首的赵学善嗫嚅两声:“能、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

他猛地跪下来,双膝磕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一边一下下地磕头一边道:“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样会损坏那个、那个什么阵……!”

“这些人只是还不想死,才、才听信了道长——不、听信了那个臭道士的话!求、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李渡听得半知半解:“什么道士?”

他的视线落在隐隐渗出血迹的布袋上:“这是什么?”

他正要上前去看,却被裴容与拦住了:“别看。这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先进去。”

李渡这时候却不肯听他的话了:“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握着裴容与的小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受伤,我就不去看。”

裴容与:“我只怕你心里难过,不是故意要瞒你。”

李渡:“你既知道我要难过,为什么还要去做?”

他说完立刻又觉得失言,发觉自己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性子。

被人一点点养出的骄矜,如今反倒用来跟对方闹,虽也不是全不讲理,但也委实不大懂事。

裴容与倒并不介意他这样,只俯身轻轻抵了下他的额头。

“因为我不如娘娘这样纯善无私,不愿看我的心上人再受一次剖骨之痛,那样我心里难过得受不了。”

李渡呼吸一滞,攥紧了他的袖口。

但他接下来却什么也没做,自己向后退开半步,顺着李渡的意思扶他走上前,去看那布袋中的东西。

——那袋中满满都是浸着血肉的、镂刻上细密符文的骨骸。

李渡面色一白,几乎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将从石像中取来的遗骨再又挖了出来,遗骨中灵流未尽,将它们重新填入阵眼,他便不需要再剖出两具新的骨骸,来作大阵的阵眼了。

但那些用符咒禁锢生魂,从而强留世间的村人,也就随之神魂消散,下黄泉投胎去了。

李渡用力闭了闭眼,最终只叹出一声。

“这样也好,生魂强留人世,本来也有违天道,还是别继续在这世上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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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无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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