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酴把手帕从怀中拿出来,将帕子折了折,绕在脑后系了个结。
反正这帕子也不是花里胡哨的颜色,当口罩用也不违和。
那种清香很好地隔绝了刺鼻的臭味,谢酴干起活来也更快了。
等他将盘子里的水都用完三四回后,这一片躺着的病人都好了许多。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找个地方歇歇。
这广场原本是附近居民周围散步聚会的地方,有剧院在这里演戏,所以周围全是高高的阶梯。
谢酴此时已经走到了这片的末尾,躺在这的病人没有那么多。
他正打算坐下,解开帕子喘喘气,没想到有个人突然鬼鬼祟祟地从阶梯阴影处钻了进来。
外面的通道并没有被封闭,群众还是可以进来的。
只是此时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传染病人,只要不是疯了,都不可能主动靠近。
那人偷偷进来,刚好和谢酴撞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即便戴着口罩,谢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翡蕴?
他怎么会在这?
那双绿色的瞳孔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即便在这个拥有很多人种的世界里,也漂亮得像阳光下的翡翠石,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所以谢酴第一次看到翡蕴时,就觉得他不该只是个仆从。
此时那双眼睛却蒙蒙的,像盖了层灰。
“大人?”
两人对视,翡蕴也认出谢酴来了,有些惊讶地出声。
只是在短暂的惊讶后,他突然有些瑟缩地往后缩了缩,似乎想遮住自己的身体。
那双眼睛也垂了下去,嗫嚅道:
“您怎么会在这……”
谢酴皱起眉,今日天气很好,翡蕴个头又高,试图藏在阴影里的样子滑稽又可怜。
翡蕴身上穿着破洞的麻布,手腕脚踝都露出了一大截在外面,鞋子也只是勉强裹住脚而已。
很不体面,很穷酸。
翡蕴也察觉到了他打量的目光,口罩后的犬齿深深切入了唇中。
怎么会、怎么能让大人看到自己这么丑陋的一面?
唇上的刺痛也不能叫翡蕴内心此刻的痛苦稍微缓解半分,他向来颇有自尊,谢酴又是他放在心里日思夜想的人。
此刻叫谢酴撞见自己这样,整张脸顿时灰暗下来,去死的心都有了。
谢酴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想法,稍微打量后就意识到了翡蕴的家境恐怕不是很好。
出于礼貌,他没有多看,只是说:
“这里很危险,你快走吧,不要染上病了。”
翡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怔抬起了头,刚好看到了谢酴关切的眼神。
谢酴的眼睛瞳仁很大,黑白分明,看起来总是天真不设防。
里面的关怀就像裹在透明玻璃纸中的糖果,一下子就叫翡蕴浑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又甜蜜,又痛苦。
贴在胸上的项链像是烙铁般滚烫灼热地燃烧着。
翡蕴垂下头,遮掩眼里满溢出来的恋慕贪婪和痴迷。
……他的珍珠今天穿着神袍,看上去很单薄。口罩贴在他脸颊上,能隐约看出鼻梁下的唇线。
那张唇饱满圆润,翡蕴知道,它总是呈现樱花瓣一样淡淡的粉色。
……不能再想下去了。
翡蕴痛苦地说:
“我不能离开,大人,恕我不能离开。”
谢酴叹了声,蹲下问翡蕴:
“是你家人在这里面吗?”
翡蕴身体动了动,他自然知道谢酴在这里帮忙应当有圣殿的保护。若谢酴能帮忙,他就能确认妹妹的安危了。
这幅样子都被谢酴看到了,翡蕴本来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尊严了,可如果要他就这样开口求谢酴,似乎还是做不到。
谢酴盯着翡蕴的头顶,这个绿眼睛仆从虽然身份低微,脑子却很聪明,记性也很好。
这种人一般都很有自尊心,谢酴没把他当仆从看过。
猜到翡蕴在纠结什么,他忍不住用力揉了下翡蕴的发顶:
“你家人要是真在这里面,你快点告诉我,我去确定他们情况才是最重要的,你想什么都没用。”
“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这次患病的人太多了。”
他这么一说,翡蕴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谢酴为了让他不要有负担才这么说的,脸上烧红了起来。
可谢酴说的有道理,他不能失去相依为命的妹妹,即便丢掉尊严又有什么?
大人不会在乎这些,而且他也一定会找机会报答大人的。
翡蕴再次抬起了头。
他望着谢酴,那双眼睛像是被风吹过的树荫那样晃动着:
“是我的妹妹,她生来身体就不好,我前几天回家,才发现这边的人全都染上了那种怪病。”
“能麻烦您,帮我找找妹妹吗?只要确认她还活着就行了。”
他跪了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表情太严肃,让谢酴都愣了一下。然后他忍不住笑了几声,毫无仪态地随意坐了下来。
中间圆形天顶投下的阳光十分耀目,落在了洁白的神袍上。旁边的盘子里,所剩无几的圣水像金琉璃似的在阳光下发光。
谢酴用焉巴的橄榄枝沾了点,洒到翡蕴身上。
“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妹妹的。至于报答嘛——”
谢酴故意拖长了声音,见翡蕴忍不住望了过来,他终于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以后你要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
谢酴煞有介事地说着,还补充道:
“嗯,今年就先收你一百枚银币吧,以后的钱再说,万一你升职呢。”
圣水沾在翡蕴亚麻色的头发上,显得他整个人像才洗完澡的懵圈金毛。
翡蕴站在那,像是忽然吹过了一阵大风,那双碧绿眼眸像是波澜起伏的湖面那样,摇曳不定地闪着波光。
“好,我的钱都给您。”
他喉结滚动了下,像是在压抑某种过分激烈的感情,声音都沙哑起来。
“我的灵魂、性命,财富和权力都是您的。”
没给谢酴反应的机会,他执起谢酴的手虔诚而认真地吻了吻。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慎重。
“愿父神保佑您,多加保重。”
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像是在笑,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如同阳光下闪烁的翡翠石。
……谢酴望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心情有些复杂。
他赶紧抽回手,摆摆手走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不愧是小狗,估计还是边牧那款,主动交钱都这么高兴。
——
太阳逐渐落山了,晚风微微有些凉意。
谢酴把身上的袍子穿得更紧了点,精神萎靡地回到了广场正中心。
他今天下午把广场上所有患者看了一遍,都没找到符合小绿形容的小女孩。
倒是那些痛苦哀鸣和伤口在他眼前重复出现,实在听得他整个人都没精神了。
不过他今天下午的表现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两位布道官见谢酴过来,语气赞赏道:
“父神忠爱勤劳认真的人。”
谢酴扯了扯嘴角,累得话都不想说了。
跟在裴洛身边的扈从也站在两位布道官身后,神情严肃:
“公爵大人在城西的某处住房内发现了重要线索,请两位大人先回去,等大人处理完毕后会送一批新的病患过来。”
两位布道官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谢酴忍不住问:
“公爵大人那边还有很多病人吗?”
扈从愣了下,看向谢酴。
今天上午公爵大人专门命人牵头小马过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裴洛公爵自受封以来,还没有对谁这么用心过。
扈从回答了谢酴的话:
“是的,公爵在某处发现了很多非常严重的病人,不进行初步治疗的话甚至没法移动。”
谢酴眼珠一转,说道:
“既然如此,公爵大人那里一定很缺人,我去帮忙吧。”
他看着扈从有点犹豫的神情,理所当然地牵来了自己的小马:
“走吧。”
“公爵大人一定不会介意的。”
扈从看了他一眼,最终咬牙道:
“那好吧,请阁下做好心理准备……那边的环境,并不是很好。”
——
谢酴跟着扈从走出居民广场,一路上分外萧条。
周围的场景也越发破旧,连小马都犹豫着不肯下蹄。
谢酴凝视着地面上可疑的脏污,没说话。
旁边的扈从看了眼,默默跳过那片污水。
“这场传染病爆发后,许多强盗恶棍在这干了不少坏事,原来的居民都跑得差不多了,没人打扫。”
谢酴叹了口气,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
不过他心里倒是有了点把握,毕竟翡蕴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即便圣殿不会亏待这些仆从,住在这里似乎也不意外。
越往里走越潦草拥挤,目的地更是在一片垃圾场旁边,那个味道……
如果不是谢酴及时系上了手帕,怕是能当场熏晕过去。
不用扈从介绍,谢酴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裴洛。
他那身黑甲实在太显眼了,小山似的垃圾堆在远处,暗沉沉的。
黑鸦停落在不远处,有种说不出的摄人。
周围有几个眼生的人,穿着奇怪的制服——
和那天他在圣殿右边看到的那个男人有些像,细节却不太一样的制服。
谢酴立马反应过来了,这是真理殿那边的人?
什么亚伦大人?
对面也看到了他,在见到谢酴的时候,他能察觉到裴洛似乎有些意外。
他转头和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便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裴洛问,低头摩挲了下腰间的佩刀。
谢酴敏锐地在各种混杂气味中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他反应了下,才迟钝地说:“我想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裴洛没说话,过了会,谢酴才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准确来说,是脸上那块手帕上。
他下意识摸了摸被他当做口罩的手帕:
“怎么了吗?”
裴洛招了招手,站在不远处的扈从走了过来,谢酴听到裴洛声音里有些笑意:
“给他口罩。”
扈从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看了眼谢酴脸上的帕子,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他不知从哪拿出了口罩,递给谢酴。
看着那个厚实的口罩,再加上越来越浓烈刺鼻的臭味,谢酴不再犹豫,接过带上。
神奇的是,这个口罩明明这么厚,戴着却丝毫不会闷热。
只不过说话的声音就不可避免有些闷闷的,他跟在裴洛身边,听旁边的人跟他汇报结果。
“真理殿那边怀疑是最近猖獗的……做的实验,他们私下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头月兽,然后偷偷运进城里解剖,样本不小心流落出去后……”
谢酴听了半耳朵,主要精力全用来搜索附近临时搭成的救助处了。
在路过某处时,他终于看到了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姑娘,显眼地躺在草席上。
她皮肤犹如羊奶那样洁白,只可惜此时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疮痍。
似乎察觉了谢酴的注视,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掀长的眼睫下,那双碧绿的眼瞳闪烁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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