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相府内却灯火通明,笙歌悠扬。
今日是中秋佳节,相府设宴,京城中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齐聚一堂。后园临水的敞轩里,正是今晚雅集的中心。而与前面的热闹截然不同,紧邻敞轩的一间小小耳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花姑蜷坐在窗下的矮凳上,耳边是敞轩里公子们或高或低的吟诵声。她是相府二少爷房里伺候笔墨的丫鬟,但她识文断字、笔下颇有章法的根底,却非源自二少爷,而是来自已故的老夫人。
花姑是家生奴才,因模样伶俐,自幼便在老夫人房里做些轻省活计。老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晚年喜静,惟爱礼佛看书,见小花姑机敏,便常让她在书房伺候笔墨,偶尔也准她翻看些浅显的书籍。日子久了,花姑竟无师自通地认了不少字,更临得一手好簪花小楷,颇得老夫人欢心。老夫人念其向学之心,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与她讲解几句诗书道理。那段时光,是花姑灰扑扑的丫鬟生涯里唯一镀着暖光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去年冬日,老夫人一场大病去了。花姑失了最大的倚仗,又被拨去给嫡出的二少爷柳文昌屋里使唤。二少爷文采一般,脾气却有些浮躁,唯一的好处是见花姑字好,让她专管书房整理笔墨,倒比寻常粗使丫鬟轻松些。
此刻,二少爷柳文昌正在敞轩里,想必又是如坐针毡。花姑心里清楚,以二少爷的才学,在这种场合多半要出丑。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带着一身酒气,正是柳文昌。
“花姑!快,救急如救火!”柳文昌脸上带着焦急和窘迫,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们要以中秋明月为题作诗,限一炷香的时间!我……我哪做得出来?你赶紧替我想一首!”
花姑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疏离的脸庞。她微微蹙眉:“二少爷,这……这太冒险了。若是被发现了……”
“发现不了!”柳文昌急得跺脚,“好花姑,我知道你跟过祖母,有见识!快,笔墨我都悄悄拿来了!”他说着,将藏在袖中的一小方墨、一支笔和一张花笺塞到花姑手里。耳房里没有桌子,花姑只能将花笺垫在膝头的书页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下一小片清辉。敞轩里的笑闹声、催促声隐约可闻。花姑看着二少爷那副样子,想起老夫人在世时曾叹他“心气高于才学”的话语,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此举冒险,但心底那点被老夫人激发、又压抑许久的文思,此刻却蠢蠢欲动。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老夫人曾教过的诗句,还有那浩瀚夜空,孤悬冰轮。再睁开眼时,她目光澄澈。就着微弱灯光,她研墨蘸笔,手腕悬空,落笔如行云流水,一手清秀端丽的小楷跃然笺上: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一首七言律诗,顷刻而成。柳文昌看得眼花缭乱,虽不能完全领会其中妙处,但觉气象开阔,用词雅致,远胜场中那些吟风弄月的俗套之作。他大喜过望,拿起花笺,连声道:“好!回头赏你!”说罢,便像得了救命符一般,急匆匆溜回敞轩。
花姑看着他的背影,心悬了起来。这首诗,她不知不觉融入了些许老夫人曾赞赏过的清冷气韵,与二少爷平日风格大不相同。
敞轩内,柳文昌呈上诗作,果然引起骚动。座中须发皆白、曾官至太子少傅的李老大人拿起诗笺,吟哦一遍后,昏花老眼渐渐发亮:“‘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气象宏大,对仗工稳!难得!”待看到尾联“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隐隐有超然出世之志,他不由得拍案:“好诗!非寻常襟怀所能为!文昌世侄,往日倒未发现你有此胸襟才学!”
这一赞,满座皆惊。柳文昌满面红光,胡乱谦逊着。
端坐主位的续弦夫人沈氏,嘴角含笑,眼底却掠过疑虑。她出身江南富商,鉴赏力极高。这首诗,好得出乎意料,尤其是那份超脱与清冽,与柳文昌的性情不符。而且,笔迹……虽刻意端正,但间架结构中隐约透着一股女子特有的秀逸筋骨,绝非柳文昌平日潦草的字迹。
李老大人回味着“灵槎”一句,忽然问道:“世侄,此典出自《博物志》,颇为生僻,想必对古籍涉猎颇深?可曾读过《荆楚岁时记》的别解?”
柳文昌瞬间卡壳,支支吾吾:“这个……晚生……记不真切了……”
李老大人见状心中明了,顾及相府颜面,不再追问。但一位与柳文昌不睦的世家子却起哄道:“文昌兄何必谦虚?分享下心得吧?”
柳文昌慌不择言,解释得漏洞百出。
一切,都被沈氏静静看在眼里。她面上笑容不变,目光却似不经意扫向敞轩外那灯火阑珊的角落。她记得,老夫人去世后,她身边识文断字的小丫头花姑,似乎拨给了文昌使唤。
而耳房内的花姑,听到二少爷驴唇不对马嘴的“心得”,心猛地一沉。坏了。
几乎同时,沈氏对身边心腹妈妈低语:“去,把二少爷身边跟过老夫人的丫头花姑叫来。就说我有些关于旧日书帖的琐事要问她。”
妈妈的脚步声在回廊响起,不疾不徐,却像鼓点敲在花姑心上。
花姑看着指尖一点墨迹,知道风暴要来了。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面纱,即便在她们那个狭小破败的下人房里也是如此。母亲说,是早年一场大火烧的,毁了容貌。可花姑知道,没那么简单。她记得很深,有一次,她偶然翻出母亲藏在箱底的一个旧荷包,里面有一方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私印,刻着“陇西苏氏”四个篆字,还有半块质地上乘、却已碎裂的玉佩。母亲发现后,第一次对她发了极大的火,夺过东西,抱着她痛哭失声,那哭声里是无尽的悲恸与绝望。
后来,她断断续续从母亲酒醉后的呓语和老仆零星的闲谈中拼凑出一些碎片。母亲本是官家小姐,出身陇西一个清贵的书香门第“苏家”,外祖父曾官至刺史。只因朝中党争牵连,家族获罪,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奴籍。母亲便是在那时被送入京中权贵府中为婢,途中或因反抗,或因意外,容颜被毁,这才彻底绝了念想,沦落至相府为奴,后配了府中一名老实本分的花匠,生下了她。花匠在她很小时便病故了,母亲含辛茹苦将她带大,在她六岁也郁郁而终。临死前,母亲紧握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花姑……忘了……忘了你是苏家的外孙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
陇西苏氏。官宦之后,像烙印刻在她心底,是她灰暗出身里唯一一点不同寻常的底色,也是绝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老夫人或许知道一二,所以当年才会对她格外怜惜,许她识字。如今,这识文断字的“好处”,却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吃瓜]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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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代笔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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