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栖月在柴房捆了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破朽木门被人一脚踢开,“哐当”一声震天响。
孟栖月猝然一惊,晨间的冷冽寒气也随破开的门卷入。
她抬眸,但见青霭朦胧的天色中,一道身影凛然而立,头戴翼善冠,脚踏绣银暗纹皂靴,一袭靛蓝曳撒,皮革束出劲挺腰身。此人抄手环抱绣春刀,剑眉入鬓,凤目斜挑,琼鼻瑶口,肤如冰雪,面含十分厌恶,眼底尽是凉薄。
这人长得,刚毅中带了三分女气,只微微一照面,孟栖月便相出他虽贵不可言,但命途多舛,性格更是风云莫测,睚眦必报。总之,是个硬茬。
很不幸,孟栖月和他对视上了,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晨风,还是因为这人的眼风。
“你便是芙蓉?”他声线低沉,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孟栖月刚一点头,便听他道:“带走。”
立刻有两名同样制式服饰的人上前拿她。
她被人粗暴地扔在四面铸铁的马车里,只头顶三个气孔露出天光。
孟栖月苦中作乐地想,好歹算是逃离青楼了,清白应当保住了。
只是不知,性命是否保得住。
她从前身的记忆中得知,这群穿曳撒的,多半是锦衣卫,为首的那个乃恶名昭彰的锦衣卫指挥使,陆云随。
他来历成谜,不知何时起,京中忽然就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无亲眷,无亲朋,不是在卫所办案,就是在昭狱审理人犯。
陆云随虽无家世背景,但皇帝对他却极为信任,御赐金令可先斩后奏。
他为人嚣张霸道,不近人情且手段狠辣,事情闹得最大的一次,是将礼部侍郎之子抓进昭狱,审了几天后放出来,已不能人道且双腿具废。
从此,朝中各势力也歇了和这尊煞神结交的心思。
孟栖月暗道倒霉。
此次不过是青楼中死了一个狎客,怎么连锦衣卫指挥使都亲到现场了?
除非,这是大案,这赵牧生身份不一般,和朝廷有牵扯。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洗脱自己的嫌疑,孟栖月有些烦闷,也不知这陆指挥使的审讯风格是用强,还是怀柔。
不过想想京中那些传闻,应该不会太好受。
她咬唇,总之得让自己少受点苦,封建社会折磨人的方法一套一套的,她可受不住。
很快,孟栖月便见识到了陆指挥使的手段。
她被绑在粗粝的十字木桩上,隔着铁栅栏,能看见对面侧间,那里有一名蓬头垢面的老者,脏污的囚服上满是血迹,粗长的铁索贯穿琵琶骨,将他吊在刑台上,奄奄一息。
陆云随路过的时候随意撇了一眼,见那人还在喘气,似乎来了兴致。命人打开牢房,取下贯穿琵琶骨的铁索。突然卸了力,老者如一截朽木直挺挺地载倒。
他睥睨着,用刀鞘尖戳弄老者头颅,冷嗤道:“起来。”
“站起来,”陆云随声音慵懒随意:“阁下轻功卓绝,我给你个机会。”
闻言,刚刚还如死狗一般趴着的老者霎时弹身站定,双眼矍铄打量着陆云随,似乎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绣春刀长三尺有余,蛟首吞口凛凛生威,鲛鱼皮鞘触感冰冷,随着陆云随抽刀,寒光乍现。
“跑。”
狭长甬道尽头,诏狱大门洞开。
电光火石之间,老者足尖轻点腾身而起,身形犹如鬼魅,腾挪间转眼便至门口。
陆云随腕间发力一执。
忽然,一只脚已踏出门口的老者身形一顿。
喷出一口鲜血,不敢置信地盯着贯出胸前的那柄绣春刀。
鲜血浇溢在蛟首,仿佛正贪婪吞吃恶人的鲜血。
卫侍一把抽出长刀,老者匍匐在地,彻底没了呼吸。
“大人。”卫侍跑过甬道,双手奉上长刀,恭敬地问:“他还未认下,采花贼案如何结?”
陆云随一边擦拭长刀,一边不耐:“人犯躺在那儿,供案画押还需我教你?”
“至于死因么.....”他将擦刀浸血的绢帕往地上一扔,道:“妄图逃狱,已诛。”
好一手钓鱼执法,孟栖月愣住,这人若不讲证据,只求快速结案,那自己真是死路一条,不知他们会使出多少手段来逼迫她认罪,就算她能熬过大刑,咬死不认,只怕下场也与那老者一般无二。
听得脚步沙沙响,陆云随已至她牢房门前。
“到你了,无脸尸案。”
他微微抬手,命人打开铁门,撩袍俯首进来,在她面前站定。
凤眸微挑,审视着她。
“犯案四十三起,芙蓉姑娘,你认是不认?”
孟栖月暗自心惊,四十三起!还是个连环大案。
她连忙摇头:“不是我。”
“看来是不认。”
“不是我做的,为何要认?”
“那你为何出现在第一现场?”陆云随凤眸微眯,从旁边随侯的卫侍手中接过一项证物,玉石材质,细颈宽肚,正是孟栖月放了洋金花的酒壶。
“这里面有洋金花,你将人迷晕后剥下脸皮,妄图逃窜,却被丫鬟看见,引来众人,事情由此败露。”
他语调不疾不徐,带着笃定,仿佛这就是事实一般。
“大人,”孟栖月打断他:“洋金花他根本未曾服下,再者,若是我剥的脸皮,身上又怎会无一丝血迹?”
孟栖月在柴房关了一夜,又经过铁壁马车颠簸,后直接关押于此,衣裙尽是泥污,但确无半点血迹。
“况且,四十三起连环大案,大人真的觉得,这是我一小女子能够犯下的?”
她虽知道这陆云随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将自己所知晓的和盘托出,再寻生路。
“大人且听我分辨分辨。”
陆云随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眼前这女子虽发髻凌乱,衫裙脏污,一张芙蓉面却甚是娇艳,极态尽妍的脸上满是急切,急着证明自己的无辜,急着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无端想到了沾着莹露,饱满欲绽的晨花,极富生命力。
他愿意给一个辩白的机会,于是他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昨晚,约莫子时......”
孟栖月深吸一口气,一边回忆,一边谨慎措辞,尽量简洁客观地说出昨晚自己知道的事。
陆云随听完,修长的手指扣着刀柄,似在思索,一时间只有笔管录供词的蘸墨声。
蘸墨声停,他捏起未干透的供词,看了半晌,终于笑道:“说得不错,合情合理。”
随机将供词递给笔官,笔官捧着供词递到孟栖月眼前。
“写的也不错,顺理成章。”陆云随从案上拿起一盒印泥,面含笑意站在她面前:“看完了就摁上指印,此案便了了。”
孟栖月匆匆扫眼,错了,全错了。
这分明是一份认罪书。
“共犯案四十三起,皆受命于礼部侍郎之子,李观。”
孟栖月觉得离谱,直到喃喃念到这最后一句才懂了。
原来如此。
孟栖月了然抬眸:“你想栽赃李观,拿我作文章算什么?”
“算你倒霉。”陆云随好整以暇:“但不是栽赃,这几十庄血案,李观的确脱不了干系。”
“我缺的,只是一个凶手,一个确凿的指认,而你,刚好能顶上这个缺。”
“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你痛快画押,我保你不受苦。”
牢房昏暗,晦暗不清的火光摇曳不停,陆云随半张脸藏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只等猎物出现,便一口咬上去,注入毒液,拆吃入腹。
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其实孟栖月画押与否并不重要,等她“畏罪自杀”后,再拿她手指一摁便是。
他只是想看看,她能捱过几道刑罚。
毕竟世上多是不识时务者,大多数人一开始都会非常硬气地宁死不从,然而,最多三个时辰,便哭着喊着要画押,但求一死。刚好刑部最近研制了一些新花样,正好试试。
“大人是想严刑逼供?”孟栖月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冷静。
“是严刑之下,坦白真相。”
孟栖月额上沁出冷汗,脑中飞快思索脱身之法,这陆云随分明是想拿到她的供词,将案子做死对付李观,虽不是铁证如山,但死无对证,这件事情就算不能扳倒敌人,也会成为对方的一大污点。
她只有死了,才是对他有利,他又如何会放过她。
怎么看都是死局。
半晌无言。
陆云随手指拂过木桌上格式冰冷的刑具,最后拎起一对造型奇特的铁钩,道:“看来芙蓉姑娘已经选好了,那便试试这个吧。”
“当啷”一声,铁钩砸在她面前,立马有人拾起,挥舞着就要往她身上比划。
孟栖月脑中思绪纷乱,大喊一声:“等一下!”
那人停住动作,陆云随侧目看过来。
孟栖月言简意赅:“我可以在堂上指认李观。”
“活着的我,并且没有受过大刑的我,应该比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更有说服力。”
确是如此,若只有供词而“凶手”死了,不论死因多么冠冕堂皇,都不足以成为确凿证据,但,若有人活生生地指认,那么李观必能定罪。
但,
“你最终都是一死,所求为何?”
孟栖月凝眸,看着站在光影界限处的陆云随,言辞恳切。
“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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