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芜叩了一会儿门,却是毫无响应,此刻隐隐有些不耐,盛轼这厮唤了她来,又不启门迎候,莫非是故意晾着她?
她参悟不透此人所想,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索性推开门,以为门是反锁着的,殊不知,轻易一推,门就推开了。
屋内正焚着香,沈春芜入内时,率先嗅到一种凛冽的月桂梅香,这是用两种冷香花调和出来的安神香,能让人有心静神安之效用。
沈春芜初见他,嗅到这种香时生出过不解,月桂香和梅香皆属君子用香,盛轼根本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现在她能慢慢理解了,月桂梅香能够镇压住他体内过于浓重的弑意。
这是沈春芜第一次进入他的书房,不免是有些好奇的,一晌朝内缓缓行走,一晌信手摩挲一番,静静地感受着他书房里的格局。
进门时,置有一个博古架,博古架旁摆放有一组矮几和檀木杌凳,应当是来招待宰臣的;朝右往内继续行走,有一围长达数尺的簟帘,隔绝住内外两间的景致,簟帘里面陈置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摆放着整齐的文牒卷宗,边上搁放一鼎磨砂博山炉,旁侧便是砚台。
只是,盛轼并不在书案前。
那他是在——
“你在做什么?”
身后陡地传来一句散漫惫懒的问话,语气清冷,口吻玩味。
隐隐约约间,沈春芜感受到了一阵濡湿潮热的水汽,扑身而至,盛轼应当是刚濯身完。
她心律怦然,急切地转过身去解释,竟不想绊着了桌腿,那桌腿是极为硬实的紫檀木,这一绊就伤筋麻骨,疼得她径直跌摔在地。
沈春芜红了眸眶,捂着痛足:“好疼……”
盛轼慢条斯理地俯蹲下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春芜泪意盈盈的娇靥:“那敢情好,本王伤口正疼着,你刚好也疼了,我们真是心意相通。”
沈春芜:“……”
盛轼就差把“你活该”三个字写脸上了。
她心下狠狠骂了盛轼一万句,明面上作娇弱状,泪意涟涟,委屈道:“王爷右手受了伤,不方便写呈文,让我夜里来研墨,今次我来,处处出糗,让王爷看尽了笑话。王爷不怜惜我,我离开便是。”
盛轼听罢,扬了扬眉,见女郎踉踉跄跄起身,作势欲走,他单手撑在桌案,强势地阻住她的去路:“本王何曾说过要让你今夜磨墨?”
沈春芜有些发懵,没料到盛轼会不认账,转念一想,他口吻像是真的不知情,遂是交代事情原委:“是符医正告诉我,王爷手伤至少要七日才能痊愈,麻痹会持续好些时日,他说王爷吩咐我来磨墨。”
盛轼彻底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掌心有一些发痒,想要将符叙千刀万剐了。
他没事瞎乱掺和什么。
烛火盈煌幽微,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柔腻地描摹出两人的轮廓,盛轼俯眸下视,女郎清凌凌的桃花眸浸满了潮湿的泪珠,眼尾泛着胭脂般的红,仓促间起身时,发髻间坠下了一枚花簪也不知,绸缎般的发丝,柔软地垂落下来,发梢拂扫过他的臂弯和指缝。
盛轼感受到了那一点绵长软酥的痒意。
她是特地梳洗装扮过的,一眉一眼,都充满了不自知的蛊惑。
觉察男人久久未语,沈春芜心中也有大致的猜测,不由生出了羞愤之意,她已经不想留在此处了,盛轼阻住了她左侧的路,她便往右侧挪身离开。
殊不知,盛轼伸来另一条臂膊,胳膊柔韧匀实,阻住了她右侧的去路。
“留下。”
盛轼不咸不淡地开腔:“为本王研些墨。”
沈春芜扬起螓首,露出一丝疑虑,盛轼怎的又改了主意?
她足上还有磕伤,不方便长久地立着,盛轼将砚台放在近旁的戗金矮几上,沈春芜缓缓行过去,跪于案前,开始研墨。
砚台是上好的端砚,石质紧实,触感润腻,沈春芜研墨之时,听到近旁传了一阵窸窣之声,原来是盛轼将批阅的公文,放在了矮几上,他就在她近旁批阅文牒。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研墨,两人都没说话。
沈春芜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视线,盛轼又在端详她,她有些不自在。沈春芜美而自知,但也不想被他注视,太有压迫感了,像是猎人盯着猎物,在如今的光景里,她只想尽快将墨研完。半刻钟后,研墨完了,她捧掬着砚台,膝步行近前去,道:“王爷,墨磨好了,若无旁事,我告退了。”
正欲起身,盛轼将她拉曳回去,沈春芜没有防备,身体不受控地朝后仰,几乎是直接坐在了他怀里,他的大臂牢牢拦在她的腰间,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你的脚不是磕着了?本王看看。”
沈春芜怔了一下,身后人的嗓音微微低哑,笑意减淡几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语气添了寻常所没有的温柔。
知道来关心一下,算他有一些良心。
“无碍的,比起王爷手掌上的伤,我这些小伤,无足轻重。”当然,沈春芜并不轻易买账,打算挣脱。
可是,她的挣扎根本无济于事,盛轼换了个姿势,把她侧抱在大腿上,径直撩开她的裙裾,将她的纤足放在他的膝上。
感受到脚被男人捧在掌心上轻轻揉摁着,沈春芜极其羞耻,身体发着烫,想缩回去。
“不要乱动。”盛轼嗓音喑哑至极,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沈春芜心中生出了一种微妙的委屈,方才嘲弄她活该的人是他,目下为她揉脚的人也是他。
不知为何,想起雪姨畴昔说过的话,襄平王是个外冷内热之人。他的外壳是冷硬的,生人勿进,但慢慢靠近之时,揭开表层,会发现他的表里不一。他有杀伐果决一面,也有鲜为人知的一面。
这鲜为人知的一面,好像被她遇到了。
想着想着,沈春芜更加委屈了,眸眶濡湿,流下泪来。
盛轼揉着揉着,听到了一阵克制的哭声,就像是幼兽在发出咛嘤般的啼哭。他微怔,循声望去,发觉沈春芜又在掉眼泪了,她真的很容易就哭了,根本就是水做的。
盛轼凝了凝眉,逐渐放轻力道:“弄疼你了?”
沈春芜点了点首,思及什么,又摇了摇首:“不止这件事。”
“王爷早上好凶,”她素手不安地绞紧,指关节泛白,“吓着我了。”
盛轼轻挑了下眉心,低声笑了,没想到她一直记着早上的仇。
“本王真有这般可怖?”
“跟你说话,本王都尽量保持和颜悦色。”
沈春芜:“……?”
和颜悦色?
你没点自知之明?
沈春芜想说什么,此刻忽然听到刀九在外说,皇城司指挥使来了,要事禀报。
沈春芜思及自己还坐在盛轼怀里,想要离开,却被他牢牢摁在怀里,他丝毫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盛轼淡声道:“就在帘外禀报罢。”
沈春芜有些纳罕,论议大楚政事,盛轼居然没有回避她。
夜中前来的席豫,看到帘子上倒映着相偎的两道人影,感到愕憾不已,这位爷不是素来不近女色吗?
纵使感到震惊,席豫仍旧面不改色地开始禀事。
历经彻夜审讯,士子聚众闹事一案有了眉目,闹事的五十多位士子,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进京赶考的书生,他们之所以闹事,是因今岁岁初,楚帝罢黜了当朝右相杨序秋,将其外放至南方湿瘴之地。
杨序秋曾是先帝帝师,桃李满天下,在无数莘莘学子心中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更是朝廷文官的肱骨脊梁。楚帝在临近春闱之时,将如此重要的文臣从朝堂之上除去,士子焉能不躁动,焉能不闹事?
楚帝为何要罢黜杨宰相,是因为听了阉党党首林德清的谗言。
林德清说了什么?
先前,沈家通敌叛国,杨宰相写下万字求情书为沈家伸冤,林德清中途拦了下来,当作是杨、沈两家蛇鼠一窝的罪证,添油加醋地说给了楚帝听。
楚帝虽自诩仁和君主,但性情多疑,遂以养老释权之名义,罢黜了杨序秋。
当今朝堂上拢共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林德清为主的阉党,一派是以杨序秋为主的清流一派,杨序秋倒台,这朝堂之上,就成了阉党的天下。
这种时局变化,让无数士子义愤填膺,纷纷在街头上闹事,为杨宰相正名。
这些内情,盛轼听着并无太大波澜,似乎早已料到。
沈春芜却不同了,听着听着,体温一寸一寸地凉寒下去。
杨宰相一直患有哮喘,是阿父治好了他,杨、沈二人交情深笃,这是她所知道的内情。
不过,杨宰相冒着贬谪的巨大风险,替沈循伸冤,不惜写下万字书,这是顾辞从不曾告诉过她的事。
沈春芜也逐渐明晓,为何这么多世家纷纷与沈家割席,是因为楚帝拿杨宰相杀鸡儆猴,骨鲠之臣都可以说贬就贬,其他的人想要替沈家伸冤,势必也会有所顾忌。
明哲保身的道理,沈春芜比谁都明白,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举报沈家通敌叛国的人,会与阉党有关。
阿父两袖清风,悬壶济世,从不屑于与阉党为伍,井水不犯河水,阉党为何要致沈家于死地?
顾辞奉顾家家主之命,毒瞎了她的眼睛,是不想让她去查沈家冤案,如此,顾家与阉党之间有什么勾缠?
种种疑绪掠上心头,搅得她心中掀起万丈狂澜。
“士子都放了罢,”盛轼口吻极淡,“刺客留下。”
席豫领命称是,速速离去。
离去之时,意外看到了韶光院院门前的黑犬,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不可置信走进近去,才真正认清楚,这是盛轼此前说要拿回王府里豢养的鬃犬。
为何会出现在王妃的院前?
问了守院的缇雀,缇雀道出实情,说是王爷送给王妃当导盲犬的。
席豫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有片刻的皲裂。
他是幻听了罢?
这位爷将如此凶煞的恶犬给王妃当礼物,这是一种什么变态的情.趣?
更关键的是,恶犬还出乎意料变得很温驯,甚至还会摇尾巴。
缇雀道:“王妃仁善,狗不理受到感化,也变得十分乖驯。”
席豫:“。”
竟然还取了名字!
他觉得今夜前所未有的魔幻。
-
书房。
“方才都听到了吗?”盛轼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沈春芜的后颈。
沈春芜感受到他的笑意跟他的手指一样凉,不知他又在揣摩着什么。
沈家灭门之仇需要报,但阉党势力太过于强悍,林德清背后又有仲太后做依仗,单凭她一个人力量,无异于是蚍蜉撼树,若是能讨得襄平王的怜惜,会让她事半功倍。
沈春芜垂着眸,袖笼之下的手紧了紧,道:“多谢王爷让我知晓沈家遇害内情,沈家的冤案原来是阉党所致。若能王爷助沈家伸冤,不论王爷吩咐什么,我都愿意。”
盛轼的话辞漾起弧度,语气戏谑:“当真是做什么都愿意?”
沈春芜睫毛颤了颤:“愿意的。”
“既如此——”
盛轼的薄唇轻轻贴近她的耳珠,吐息透着烫。
“今夜留下来吧。”
QV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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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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