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林边小道上响起马蹄疾驰的声音。
白色的骏马上乘着一位黛袍少年。他手中攥着缰绳,广袖兜风,鬓边的碎发在风中恣意飞扬。
等到日斜西山,他才终于赶到宿雨峰外围。
再走上不到一里的山路,就能看到圣火教的人在山脚巡视。
沈飞云将骏马牵到林中,把缰绳系在细木之上。
他温柔地抚顺白马,怜惜道:“好马儿,但愿你今晚还能再跑上几十里路。”说罢,亲昵地贴在白马身上,用脸蹭了蹭马颈。
白马“呼哧”喘着粗气,猛地甩了甩脑袋,而后回礼是的,也回蹭沈飞云的手。
沈飞云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待会儿再见吧。”
沈飞云道别之后,飞一般跃上树梢,如展翼的鸟儿般轻盈。跃动间,树梢晃动的幅度几近于无。
等过了片刻,就先看到远处零星的教徒。
圣火教“威名”在外,也少有不开眼的江湖人士来找茬。
因此这些巡视的教徒并不如何认真,大多时光都围聚在一处,说说近来的热闹,商量着下山时要相约去喝花酒、逛赌坊。
日头太过毒辣,他们趁着无人的时刻,就偷懒坐在林荫下。
沈飞云在林中,因离得远、行得快,到底也没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浑话,只晓得这些人要发现他,至少得再投一次胎。
等到了半山腰,守卫就变得谨严起来。
沈飞云凝神细听,只听得稍远一些的林子里,有成片的人在走动。
山路崎岖,要爬上宿雨峰顶而不招惹巡逻的人,就连沈飞云也难以保证,好在他靠轻功于树上穿行。
再上去一些,崖壁陡峭,植被稀少,沈飞云只得绕了个远。山南的古木还可遮掩一二,只是多处地方都需要他徒手攀爬。
这对沈飞云而言,也并不为难。
他自幼便是这样训练的。
先从平缓的山坡开始,在他刚习得入门功法的半个月后,用半天时间登上山顶。接着是两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一个时辰……
再是极高的山峰,沿着阶梯上行,接着从泥地上行,最后是踏着枝干、树梢。
最后便是悬崖峭壁,等到他十五岁时,他甚至可以如履平地。
他从记事起,一直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偶尔崩溃苦恼,师父也不理睬,只同他说:“习武要趁小,过了你这年纪,基础便打不好了。再等两年,等一切牢靠,便任你天南海北自由自在。”
师父口中的两年,他一等就是十几载春秋。
除了最难熬的开头,后来索性习惯了,没有太多怨言,总归十多年也这样过下来,懒得再去计较自己愿不愿意习武。
“你这根骨,不习武是暴殄天物。”
沈飞云脑海中忽地响起这句话,手上也顿了一下。很快他收敛心神,藏进了树干里。
在顶峰的崖壁下,生着一株蓊郁的桑木。沈飞云藏在片片巴掌大的桑叶中,一动不动,枝叶掩映,从上而下望去,任凭谁也发现不了。
夜深,快到十五十六,圆月高悬,白光落在宿雨峰顶。顶上间隔几十丈便竖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整个峰顶亮如白昼。
今夜的宿雨峰热闹非常。
沈飞云终于自桑树一跃而上,来到了圣坛内部。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进树干之中,就算别人碰巧看见,也会认为是路过的松鼠。
树干上也同样悬挂一盏盏灯笼,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人来探看、更换灯烛。
圣坛虽然搜刮的金银财宝为数不多,但里面的房屋远不如醉春楼气派奇巧,惟有最高处屹立着一座似高塔般的木楼,看来勉强还不算堕了圣火教的“威名”。
沈飞云刚靠近木楼,歌舞声已经传到耳中。
这里守卫最严,身着紫衣的教徒少说也有上百人,都围拢在此,即便夜深,也全都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没有一个人说话调笑。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就连沈飞云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听起来像是在享乐,”沈飞云微微蹙眉,“可看起来各个严阵以待的情形,不像是寻欢作乐,反倒更像是有事要发生。”
四面都有人,别说入内,沈飞云就连再靠近一些,都害怕会被发现。
沈飞云因为揭穿了苏浪的把戏,兴致冲冲地想来同苏浪交谈,带他离开圣坛。眼下却忽然静心,想起这十多日,还不知对方过得如何。
苏浪自然过得不算差,只是行动受限。
自从苏浪回到圣坛,几乎没有人来多打扰他,给他送饭、收拾衣物的人下人,也都眼观鼻,不敢多看他一眼。
只是周围看守他的人寸步不离,武功也并不低,苏浪无可奈何。何祐又每晚过来看望他,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让苏浪殊为心烦。
老实说,苏浪只想杀了何祐,可事实是,他不仅不能对何祐动手,还要忍着恶心虚以逶迤。
好在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陆月染与何祐的关系,至少比苏浪想象得要浅一些,没有什么肌肤接触。何祐只是看望一下,过后也都离去。
十多日来,苏浪只等一个机会。
今夜便是。
屋外的人换了,武功并不如何高深,苏浪能从他们的呼吸中判断出来。
苏浪立即想出两种可能:第一,何祐遇事,要把自己的亲信一同带走去处理;第二,何祐在试探苏浪,会不会第二次被人营救。
“应当是何祐遇事。”苏浪做出判断。
他解开衣衫,以特殊的手法,揉搓开自己的肚子上的一层假肉,抽出紧紧贴在身上的软剑。
苏浪的腰极其纤细,甚至他整个人都极其纤细。
陆月染已经偏瘦,可苏浪竟然比陆月染还要再瘦上几分,如若不是身上练出了并不明显的肌肉,看来就会显得格外病态。
苏浪必须瘦,这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他要从圣坛取回流岫城独有的武功秘籍,免得圣火教的人用这武功为非作歹,这也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苏浪穿好衣物,灌注内力,一抖手中的软剑,剑就变得坚硬无比,能削铁如泥。
“你们都一齐进来吧,我有事想要问你们。”他对着门外的人说。
屋外的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佩刀的一人回道:“陆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屋内亮起烛光。
陆月染的声音很柔和,是会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的那种柔和。苏浪就用这温柔无害的声音,缓缓道:“里面好像有刺客。”
话音刚落,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守卫的人统统冲了进来。
“刺客在哪里?”
苏浪微微一笑:“在这里。”
燃烧的白烛散发出阵阵异香,一股脑进来的人还来不及说出第二句话,就在吸入白烟后倒了下来。
苏浪吹灭蜡烛,提着软剑出门。
将要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不知为何回首,月光从外面照入,桌上放着一件湖蓝色的冰蚕披风。
苏浪心中一动,想要去取,终于还是没有。
陆月染的衣物颜色都很浅,苏浪身上这件玄裳,是在箱底里翻出来的,因此还有些小小的气味。
苏浪并没有离开,而是朝着僻静角落奔去。通明的灯火下,他就像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让人无法捉摸。
越来越冷,山阴的温度比山南低上一些,在夏日里也称得上“凉爽”二字。
苏浪攀着绳索,很快立在峭壁的平岩上。
此处凿了一处石洞,专门用来贮藏冰块,只是到了这个时节,到底也融化了许多,剩下的并不很多,于是用得格外俭省。
“谁!”洞中传来警惕的问询声。
苏浪没有回答,只是抽出怀中的火折子,将岩壁上的白烛点亮。
“你!”陆月染震惊地看着苏浪,竟然是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我是苏浪。”
陆月染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明白对方不过是易容而已,只是易容的对象是他罢了。
“你终于来了!”陆月染冲了上来,一把揪住苏浪的衣领,“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情,这才十多日都没有想起我来。”
“出事?”苏浪冷冷地问,“我能出什么事情?”
陆月染没有回答,只是苦笑道:“不然你为何不来救我?我差一点就以为你逃出圣坛之后,不愿再回来救我了……”
苏浪面无表情道:“原来你害怕的是这个,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必忧虑的事情。”
陆月染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苏浪在白烛的映照下,面无血色,冷若冰霜,眼中没有一点点的温度,像是一块没有感情与血肉的磐石。
“你骗我。”苏浪淡淡道。
陆月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解释,便被苏浪一把扯过,将他的左手从衣领上扯下。
“你为什么要骗我?”苏浪一把将人摁在石壁之上,不等陆月染说话,就是一脚踹在对方的腿上。
陆月染吃痛,如果不是抵着岩石,险些就要跪倒。
“你给我的解药是假的。”
苏浪将软剑别在腰中,抽出发簪。他握着陆月染的左手手腕,将发簪一把插在对方指缝中,问:“你知道邱慎言会死吗?”
“我……”
“想好再回答,”苏浪一字一句道,“但凡说错半个字,你这只抚琴的手也就一起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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