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半真半假

“是这把扇子吗?”沈飞云先是怔忡片刻,继而回神,随手就把别在腰间的纸扇抽出。

苏浪的呼吸一直很稳,就连之前僵硬的片刻瞬间,呼吸也稳如无风的水面,但此刻却出现了一丝波动。

他静静垂眸,倏地瞥了一眼沈飞云手中的纸扇,无言点头。

“你的呼吸控制得很巧,”沈飞云若有所思道,“我为你疗伤时,正好是最利于恢复的快慢。”

“陆大哥的指点,阿七时刻不敢忘却。”苏浪滴水不漏,将自己的武功心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推脱到陆擎冬身上。

沈飞云看似并不疑心的样子,伸出左手握住苏浪的腰肢,一把将人从自己腿上拉开,含笑道:“我看还是坐在狐毯上聊天畅快,我的腿终究过于咯人了些。”

沈飞云这句话就是在调笑苏浪了。

只是沈飞云寻人开心,说话都风度翩翩,恰到好处。那白晃晃的烛光洒落在他脸上,更衬得他如一泓温泉,脉脉含情。明明是锋刃般尖锐的样貌,硬生生被那柔和的神情削减,只余下暖玉似的俊美。

苏浪背靠木板,无声长叹。

沈飞云瞧得新奇,逗弄道:“你原来也有活人的脾气。”

苏浪闻言,向下撇了三分的眼皮,掀起半分,在沈飞云脸上落下一刹,又缓缓收回。

“我不是死人,有活人的脾性,这也值得惊怪?”

苏浪面无表情道。

他早先梳好的马尾,无精打采地垂落在右肩、后背,摊了一地。

沈飞云轻笑一声,自车厢后的软长凳上拾起一个枕头,捞起苏浪后背的秀发,塞到对方腰后。

“不奇怪,”沈飞云说,“只是你先前唯唯诺诺,言语处处谨小慎微,行事又惟恐自己的美貌不能示众。我还当你是为了讨人欢心而活,将自己快活抛之脑后。”

苏浪不以为忤,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浅笑,细声骂道:“我还当你是个讨人欢心的浪荡子,原来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刻薄鬼。”

“真好。”沈飞云定睛瞧着苏浪,半晌,吐出两个字。

沈飞云只觉得苏浪笑起来很好,却很难形容清楚好在哪里。

或许不是在皮相,也不在于骨相,约莫是那零星落下的神韵。就像此前,那衰火的余光中,苏浪不自觉倾泻的哀戚,也有一瞬让沈飞云心动。

可惜苏浪的笑就像涟漪,余韵悠长,可最初的声响散得极快。他早就闭上双目,靠在鹅毛枕头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沈飞云看了片刻,拎起自己的衣袖,将苏浪脸上的汗珠仔细拭去。

“有劳。”苏浪动了动唇,声音已经恢复了些气力。

沈飞云动作间,余下细细密密的汗珠,陡然积聚在一处,从眉眼处沿着鼻梁滑落,滚过唇边,奔着下颔、脖颈,溜进了沈飞云的湖蓝长袍之中。

苏浪的淡黄长袍既然被沈飞云割裂,沈飞云也就理所应当,将自己的冰蚕蓝袍赠与苏浪,供对方裹身蔽体。

沈飞云比苏浪,或者说比陆月染高上一拳,于是这披风将苏浪兜起,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颇有些禁欲的味道。

而那一绺汗水,正破开防线,落入了苏浪胸前,显现了说不出的情致。

沈飞云却不管这许多,自顾自将苏浪脸上余下的汗水擦尽。而后,他俯身凑到苏浪耳畔,低语:“你可知,来之前,陆楼主同我说,七公子锁骨左侧有一枚红痣?”

苏浪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有一瞬急促起来。

沈飞云抬起右手,中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苏浪左边锁骨,问:“七公子,你的红痣呢?”

“在后腰。”苏浪吐出一口气,不慌不忙道。

他说完,微微侧身,将自己从沈飞云的禁锢中偏离。

“那想来是我记混了。”沈飞云笑笑,“我记性向来很差,但七公子今夜同我说的话,沈某定然一字不差,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七公子不必忧虑。”

沈飞云这几句话,是在试探苏浪过后,给对方一个慰藉——苏浪恳求沈飞云安葬邱慎言这件事,沈飞云绝不会忘记。

短短几句话,苏浪睡意顿消,也对沈飞云有了更深的提防。

他原也有几分相信,沈飞云是陆擎冬派来的高手,因此就算不全然信任,也对沈飞云有一些好感。加上沈飞云肯替他运功疗伤,他内心感激,怀疑又少了些许。

但沈飞云这一出问话试探,颇有些猫逗弄老鼠的悠闲,让苏浪大为恼火。

“可别真睡着了。”沈飞云拍了拍苏浪完好的右肩,含笑叮嘱。

说完,沈飞云慢悠悠起身,弯腰掀开帷幔。

一缕暗淡的月光,穿过沈飞云的肩膀,恰落在苏浪脸颊上。

苏浪垂眸,朝自己左脸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着。他再朝沈飞云望去,只见对方衣裙下摆自门框划过,俊挺的背影便消失在眼帘。

苏浪是流岫城主的得意弟子,自然受过训练,在危急时刻保持警惕,以免在睡梦中发生意外。

今夜是个特例。

苏浪被移植情蛊,剜肉剔蛊不成,又刚经过治疗大汗淋漓,极度虚弱,这才险些坠入昏睡。

这么一来,苏浪想要再睡都不成了。

另一边,沈飞云以独特的方式,同苏浪告别之后,又钻入密林中,返回到山洞里。

他一个人行得极快,在古木之巅,真真如同久居山林的鸟儿,三两下就赶到沧浪峰下。

山洞里的柴火已经燃尽,余下的烟火气却未消散。

沈飞云扒拉两下,聚起几枝新的枯木,吹亮火折子,好容易才将潮湿的柴火,就着枯叶点燃。

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也足够他看清山洞内的情形。

沈飞云最先看到的却不是角落里的邱慎言,而是自己脚边的一支白玉簪。

“这是旧物了,”沈飞云微微一笑,“主人想来恋旧,却怎么随意将它扔在此处?”

沈飞云端详一阵,将玉簪收入怀中。做完这一切,他这才环顾四周,走到墙边的柴火草垛中,将僵直的邱慎言抗在肩上。

·

三日后,一位身着月牙白绸衫的青年,正骑着驴拉的板车,朝着山尾的险峰赶去。

日夜不停地赶路,男子看来已有些憔悴,脸上冒出青茬,风尘仆仆,却自有落拓潇洒的风度。

驴车在山路颠簸不断,车板里横陈的尸体在一个拐弯处,“嘭”的一声撞在木框上。

蓝衫男子连头也不回,无忧无虑地在盘山道上放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声音嘹亮清越,一首挽歌愣是被他唱得通透豁达,余音在群山中回荡,久久不歇。

原来沈飞云应苏浪之托,正把死去的邱慎言带回醉春楼。

醉春楼坐落于青州东南,青墨山尾峰。青墨山脉连绵起伏,横贯两大州,再往东南沿着流水滚滚而去,便是徐州。

青墨尾峰名疏桐,上下古木参天,沿途又有泠泠山水,入耳鸟鸣啁啾,风景秀美。

沈飞云三日前扛着邱慎言跑了半夜,破晓时分,在小路上拦了一位赶路的过客,以银易车,随后就驱车前往疏桐峰。

车板上的邱慎言翻着白眼,身上已泛起死人斑,亏得沈飞云撒了灭腐粉,这才没有散出难闻的气味。

疏桐峰险峻奇崛,但陆氏筑了盘山小道,这才不至于将来客拒之于外。

走到半山,泥路就成了青石台阶,驴车再不能进,沈飞云只好下车,扛起邱慎言,往山头去。

快到山顶,就见青石板不再上升,一直平铺到竹林尽头。

沈飞云凝神细听,能听到醉春楼中传来的只言片语,若隐若现的欢声笑。

“好哇,”沈飞云面上带笑,“我累死累活,扛着你们的死人,你们倒好,竟然快活自在!”

这样想着,他走进竹林之中。

竹林尽头,是一道十多丈高的石门,两侧是稍矮一些的石墙。

沈飞云立在门外,高声喊道:“沈二拜访,叫陆擎冬来给我开门。”

大门缓缓推开,守门的褐衣男子冲沈飞云微笑问候:“沈公子!”

“这是你们的人吧?”沈飞云将邱慎言小心地放在地上,“参伯,你去把陆擎冬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参伯脸色铁青,点点头,只说了一句“稍等”,就快步往内跑去。

不到一刻,陆擎冬领着几个人走到石门底下。

“沈二。”陆擎冬点点头,面色沉沉。他简单冲沈飞云打了个招呼,便蹲下身来察看邱慎言的情况。

“死了有三日。”沈飞云解释道,“他是死在沧浪峰下的,我带他走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有余温。”

陆擎冬先是翻了翻邱慎言的眼皮,又打开口腔。

“够了。”沈飞云弯腰,拦住陆擎冬的手,“他身上有剑伤,伤口深长,但他并不是亡于外伤,他是死于内毒。”

陆擎冬点点头,挥手叫人将邱慎言搬去灵堂。

三四个大汉一齐抬着担子,将尸体往后山搬运。

“有劳了。”陆擎冬缀在后头,这才看向身侧的沈飞云,感激道。

“不必谢,还个小小的人情罢了。”沈飞云随口道,“不过我虽知邱慎言的死因,却不知他离世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了解事情始终的,想来有两人。”

“谁?”陆擎冬问。

沈飞云失笑,不住摇头道:“其中一位便是陆月染,陆公子了,不知陆公子如今何在,我可否一见?”

这章沈飞云捡到的白玉簪,就是第一章里的那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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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后天(23号)中午十二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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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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