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酒跪久了膝盖酸胀,险些踉跄着栽在地上,听了这话他的脸霎时一白,却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黎酒不动声色的倚住旁边的石坛,好让自己不至于栽倒在地,黎酒抬眸,平静的看着画春,问:“我是犯官后嗣不假,可这靖国公府中,知道的唯有将军一人而已,画春郎君又是从何得知,家慈是谁的呢?”
画春一梗,眼珠一转笑起来,他自诩胜券在握,胸有成竹道:“你不是将军从教坊司带回来的吗?教坊司里的伎子,不都是犯官后嗣吗?”
黎酒轻轻眨了眨眼,低声反驳他:“犯官与犯官,也是不同的,不许后嗣供奉香火的,唯有罪大恶极的犯官,寻常犯官,是没有这许多忌讳了。”他说着,抬眼将话锋一转:“就譬如叶公子,承恩伯是因为贪饷获罪,叶公子清明中元,是可以为娘亲烧一把纸钱的,听闻承恩伯府诗礼传家,家中后嗣素来仁厚孝顺,叶公子此时应当早已尽了孝心了,画春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画春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心虚的错开眼神,不与黎酒对视——他不知道,他连承恩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何能知道她是因何获罪的?
但画春的气焰却分毫不减,他呛声道:“叶公子自然早就尽了孝心,今早就已经把纸钱烧上了,倒是黎公子,您既知道律法森严,却胆敢为罪人烧纸,你不要命了不成。”
黎酒抬眸,分毫不让他,黎酒一字一顿,坚定道:“我为我娘烧纸,是将军恩准了的。”
画春一怔,忽的嗤笑起来,他斜着眼睛,看向黎酒,戏谑着问:“将军恩准?将军知道黎公子是谁的后嗣吗?”
黎酒收敛了眸中思绪,平静的回答他:“将军知不知道,郎君可以去亲自去问将军,我只知道,郎君看起来是知道的。”
可画春是不该知道的。
画春笑着瞅着他,红口白牙,像是在威胁他一样:“知道又如何呢?黎公子难不成想让靖国公府上下全都道您这个黎字,是从哪来的不成。”
黎酒缓缓闭了闭眼——将军不在乎是因为将军心善,将军她胸怀宽广,但靖国公府上下,与他非亲非故,又为何要容他?
黎酒面上不显,拉着叶轻尘扯起了大旗:“我的黎从哪来的,将军知道就行,郎君若有不满,不如等将军回府再说。”
画春轻哼一声,甩了甩手,将话撂在地上,不再理他了。
“等将军回来,奴自然要去说。”
等叶轻尘回来,眼见得自己的温柔体贴都给了杀母仇人之后,不止会如何雷霆震怒呢?
黎酒望着画春渐渐远去的背影,撑着石坛的边缘缓缓坐下,从心底升起一股寒凉来。
画春与那位叶公子,都知道他是黎闻莺之子,可整个靖国公府,他只与叶轻尘一人说过。
将军定然不会与旁的人说起,那这位叶公子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或者说,这位承恩伯府的叶公子,究竟是谁?
黎酒的指甲抠进肉里,疼痛缓缓的溢出来,他低下头,静静看着石坛中一支探出花苞的月季来。
犯官与犯官自然不同,若只是寻常贪腐,叶若当然能为娘亲烧纸,可当年承恩伯贪的,是边军的军饷,边军得不到粮饷,以致士官哗变,还是从京中羽林亲军中抽调精锐千里迢迢的奔赴西南,才止住了这场愈演愈烈的哗变的。
一时间天子震怒,将承恩伯府满门抄斩,掘坟鞭尸,男子未满十四者没入教坊,且后嗣女儿不得祭拜,违者以死罪论处。
这些,都是当日叶若亲口告诉自己的。
那今日这个能为娘亲聊表孝心的叶公子,究竟是谁?
黎酒缓缓裹紧了衣裳,想到了一个人。
成王身边的孟侧君,娘亲又在礼部辖制着教坊司,既能串通教坊司官员李代桃僵,又能献媚邀宠,从成王手中取得那无名之毒。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都不想让自己好死。
黎酒沉默着裹紧了身上的春衣,抬头望了望天,浓云蔽日,他只觉得吸进鼻中的空气,都仿佛结了霜,黎酒心道,这几日的饮食,需得处处小心了,将军不在府中,自己就是暴毙身亡,也留不下蛛丝马迹的证据。
黎酒忽的想起画春的那句话——“等将军回来,奴自去会说。”
若自己未曾向将军坦白,纵然自己家横死府中,将军回来时知道的恐怕也只是犯官黎闻莺之子恐惧身份败露,已在府中自裁了吧?
就像自己娘亲当日在狱中自裁一样。
黎酒缓缓攥紧了拳头,心事重重,惴惴的回了苍梧水榭,折烟这小孩总算是从春困中醒来了,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指着桌案上一叠精致的点心问:“这是叶公子给您送来的零嘴,公子要用一点吗?”
清明时节府中禁火,这几日府中吃的都是寒凉生食,叶若能寻来这一盘温热的糕点,实在不易,折烟眼馋着盯着那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糕点,由衷的夸道:“这叶公子真是个好人,还会给咱们送点心呢。”
黎酒勉强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那叠点心,轻声道:“外面天色正好,我去外面吃。”
黎酒小步走到屋外,将点心掰碎了洒在地面上,甜蜜的点心引来几只蚂蚁,蚂蚁在点心沫上爬来爬去,不多时点心碎渣上便躺了满地的昆虫尸体。
黎酒面无表情的将一碟点心都倒在一旁花坛的泥土里,忽的从心底升起满腹的凄怆来——将军不在身旁,便再没人能庇护自己了。
黎酒在花坛中刨了个坑,将带毒的点心掩埋好,心想,该如何向将军揭穿他的假面呢?
那位叶公子既已经顶着故人之子的名头在将军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许久,就说明他的身份是无可挑剔,天衣无缝的,自己应该如何拆穿他呢?
更为关键的是,自己连他的模样都未曾见过,他在暗己在明,自己如何要躲过这层出不穷的暗害,撑到将军回府呢?
既已知道了那位叶公子并非善类,黎酒免不得要处处小心,叶轻尘不在府中,送来的饮食也就无人再验,黎酒也不想害了无辜的折烟,到了晚膳时分便也只能借口食欲不振命折烟将那一桌冷食搁到高处,折烟望着满桌的餐食留着口水,有些不情愿道:“您不想吃也别搁起来啊,给我吃嘛,我正长个呢。”
黎酒难得的露出几分愠色来,像是恼了一样,横眉立眼的警告着折烟:“这桌饭,我不吃,你也不许吃!”
折烟被唬了一跳,挠着头呐呐起来:“不吃...就不吃了,公子您发那么大的火做什么呀,您还从来没这么骂过我呢。”
黎酒定了定神,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他瞧着眼前惶恐不安的折烟,有些愧疚的从自己的荷包里拆出一粒银角子来,黎酒将银角子递到折烟手中,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安抚他:“我只是一时心急了,并不是怪你,这钱你拿着,明日去集市上买些干粮来,府上这些天吃的冷食将我的胃都吃坏了,需得吃点干粮来垫垫,买完干粮若是还有余钱,你便自去买点想吃的零嘴就是了。”
折烟一颠手里银角子的重量,分毫疑虑都未起,仰着脸呲着牙笑着,欢欢喜喜的答应了,还很贴心的说:“公子既吃伤了胃,那就不要吃厨房送来的冷食了,我去告诉厨房,叫她们不要再送了。”
黎酒叫住他,轻声道:“不必麻烦厨房了,免得叫人家觉得我矫情,这些冷食放些日子也坏不了,等过两天我养好了胃,咱们再吃就是了,这两天你先把你分到的稀粥分我两口对付对付就是了。”
折烟摸着鼻尖,有些犹疑道:“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的粥可是下人吃的,您别嫌弃就成。”
黎酒笑笑,轻声道:“稀粥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在教坊司吃过的东西,可比你差多了。”
折烟似懂非懂的望着他,黎酒将思绪一敛,将话锋一转:“对了,今夜睡时不要关窗,也不要关门了,春日里也没那么冷了,也散一散屋里霉味。”
折烟正是贪凉的年纪,平日里只穿亵衣睡觉都觉得热,对此只是欢呼一声便去将门窗打开了。
黎酒垂下眼,静静看着青石砖面上那一道泠泠的冷月的出神。
黎酒在心底想,开着门窗,娘亲和爹爹,就更容易进来看看自己吧?
黎酒抱着满腹心思,在春夜寒冷的晚风中,抱着胸口哆哆嗦嗦的爬上来床榻,用锦被将自己结结实实的裹起来,黎酒在心中轻声道,娘亲和爹爹,一定会来看自己的。
月夜寂静无声,黎酒被从门窗倒灌进来的寒风吹醒,瑟缩着蜷在床脚,怔怔的出神。
夜半冷月攀上树梢,凄清月光自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如水一样的蔓延在庭院中。夜色凉如水,黎酒枕畔落下的清泪也冰凉如水。
黎酒怔怔的想,为什么梦不到娘亲和爹爹呢?为什么他的梦中,只有那一段身在教坊司的,不堪的往事呢?
黎酒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眼下,湿凉的泪水沾满指尖,黎酒缓缓攥紧了拳,委屈的哽咽起来。
自己明明,明明已经烧了纸钱了,娘亲和爹爹,怎么还不来呢?
黎酒白着脸想,人们都说无碑无陵就是孤魂野鬼,孤魂野鬼是收不到香火的,黎酒将头埋在臂弯中,隔着单衣,颤抖着哭了起来。
黎酒只觉得全身都发起寒来,自己要如何才能为自己的娘亲,为一个千古罪人立碑?
恍惚间黎酒忽然就想到了叶轻尘,将军是大虞的有功之臣,是朝中文武都满口称赞的神武将军,她又那么心善,那么刚正,若将军应允,自己就能为娘亲,为爹爹立碑建坟,他们就不用做孤魂野鬼,就可以在每年清明,食一份香火。
可将军...不在府中。
黎酒从未有哪一刻比如今更贪恋叶轻尘怀中的温热与那股如雪后青松般凛冽的冷香。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踉跄着起身,连大氅都不披,顶着夜半凉风,跌跌撞撞的撞进了苍梧水榭的正屋,叶轻尘的榻上规整的摆着她的睡袍,黎酒跪在榻边,瑟缩着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摩挲着那丝绸的睡袍,仿佛那上面还留存着叶轻尘温热的体温一般,黎酒将她的睡袍搂在怀里,将泪湿的脸颊贴在上面,用肌肤触摸着叶轻尘留在上面的气息。
黎酒蜷缩在床脚的地上,紧紧搂着那睡袍,终于又在对叶轻尘满怀的期许中浅浅的睡了过去。
黎酒蹭着她的睡袍,在心底想,等将军回来,自己就去求她。
将军,如此心善,一定会答应的。
而且...
将军还欠自己一个心愿呢。
一只叫黎酒的小狗勾在将军的衣服上蹭来蹭去,哭唧唧的想,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呀
叶轻尘(掐住作者君脖子)(摇来摇去)(恶狠狠威胁):敢惹哭黎酒有你好果汁吃
作者君(对手指)(心虚):都说了是你惹哭了捏,和我有什么关系捏
跪,这几天的更新会有点虐,打个小预防针(顶锅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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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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