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暗夜中缓缓行驶,车内昏暗,偶有路灯闪过,照亮男人的冷峻侧颜和女人的洁白头纱。
副将于良坐在副驾,心下惴惴,司机许卫一路都在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问问车到底要开往哪里——毕竟这已经是他们围着中心城区绕的第三圈了。
按常理肯定是去殡仪馆,但青城殡仪馆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就算没有被炸,于良心里也清楚,目下的情形,殡仪馆是绝对不能去的,去了他和许卫就等着先进焚化炉。
他偷偷看一眼后视镜,苏暮远盯着死去的女人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个死人。
他暗暗叹气,收回目光,对许卫回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绕圈。
很早以前于良就知道,他家少将军过不了这个女人的关,这个女人也逃不掉他家少将军的手掌心,但他没想到会是今天这般过不了逃不掉。
这个女人实在够狠,他家少将军也实在够疯。
只是一直这样绕圈下去,车总会有停下的那一刻,尸体总会有腐烂的那一天。
于良在脑海里将青城中心城区适合存放尸体的地方想了一圈,试探着开口:“少将……”
“去元尊陵墓。”苏暮远的声音幽幽传来,于良听得心头一颤,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许卫利落应下,于良也不再吱声。
元尊陵墓是六千年前岱国历史上第一位掌国太后元尊的陵墓,号称“山国第一陵墓”,建于陵墓之上的岱国历史博物馆被山国和代国共同誉为“国宝”,三年战争期间,代国空军对青城实施过多次空袭,这座陵墓是重点禁袭地标。
最关键的是,陵墓深入地下五百米,墓室百余间,寒凉干燥,元尊太后的尸身历经六千年而不腐,没有比这更适合存放尸骨的地方。
车很快在元尊陵墓前停下,苏暮远下车,回头将“钟小月”抱出来,眼前的博物馆沉伏如一座巨大的墓碑,月色下,凄怆恢弘。
五年前与钟小月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那时的他不会知道,有一天他们会这样再次踏入这个陵墓。
苏暮远抱着“钟小月”沿着阶梯一步步往下,甬道的风从地底下吹来,“钟小月”头上的白纱被掀起,昏暗中她的面色不再惨白,紧闭双眼仿佛只是安然沉睡。
“小月。”苏暮远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唤了一声。
往下无限蜿蜒的甬道传来嗡嗡回响,“钟小月”没有回应。
于良打了个寒颤,快走两步跟上,将白纱重新盖好。
苏暮远闭了闭眼,抬脚继续往下走。
越往下走空气越寒冷,脚步声、呼吸声和回声相互交杂,愈加显得四周空灵静谧。
到了最底层,苏暮远选了一间空旷墓室,墓室正中有一张白玉石台,苏暮远将“钟小月”放置在石台上,低头替她整理衣裙和头纱。
“你回去吧。”苏暮远对于良道。
“我在这里陪您。”
“不用。”苏暮远头也没抬。
于良没再坚持,他知道苏暮远的脾性,在钟小月的事情上,坚持只会起反作用。
“等等。”苏暮远叫住他,“买一对龙凤喜烛来。”
“是。”
于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寂静中,苏暮远在石台旁盘腿坐下,仰头望着静无声息的“钟小月”。
墓室里点了壁灯,灯光微黄,照着她惨白的肤色有些回暖,他再一次想开口呼唤,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其实很清楚,钟小月睡觉不是这个样子。
她睡觉的时候很像一个孩子,侧身蜷缩,抱住枕头一角,脸埋在手臂下,呼吸轻盈,肩膀和肚子轻轻起伏,像一只小猫,最是乖巧不过。
每当这种时候,苏暮远都很难将她与杀手联系起来。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将她与冷酷无情的杀手联系起来。她的眼神干净得像个孩童,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怜,不自觉卸下心防。
但苏暮远见过她杀人的武器——一柄经过改造的手术弯刀,也见过死于这柄弯刀的尸体,甚至他自己都在刀下见过血。
他只能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警惕,避免自己不知不觉沦为牡丹花下鬼。
初见的时候,她像一只误打误撞闯入人间的迷途小鹿,懵懂的双眼就那么看着他,像一汪清水,一眼便能看到底。
他后来才明白,一眼到底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她不怯弱,不可怜,不需要拯救。
需要拯救的人是他自己。
疯了的也只有他自己——他当初要是更疯一点就好了,直接把她绑走就好了,拿锁链把她锁起来就好了——那样她现在肯定就不会死。
当初对她少一点戒备就好了,说不定她会想要等一等他。
又或者,当初死在她手里就好了,至少此时此刻可以在黄泉路上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念头时,苏暮远扯着嘴角无声笑了——原来自己也逃不过这样情痴的命运。
七岁那年,母亲死在他面前,为了她的爱人,那个爱人不是他父亲。
母亲拿一把剪刀挟持了他,逼父亲放她的爱人一条活路,父亲没有受到丝毫威胁,毫不留情射杀了她的爱人,母亲悲痛绝望之下将剪刀插入自己的心脏。
母亲死了,父亲跟疯子一样抱着她哀嚎。
他总听人说父亲是个情痴,母亲生前他非母亲不娶,母亲死后他鳏寡至今。
可是母亲却宁可死也不愿跟他在一起,她宁可死也要跟一个不名一文的人在一起。
母亲曾说,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她没有说,谁才是该爱的人。
于良送来一对龙凤喜烛、一个食盒和一床被褥。
墓室空无一物,于良找来一张条桌,将条桌挨墓室北墙放着。
苏暮远点燃喜烛。
烛火摇曳,黯淡红光布满墓室,“钟小月”的洁白面纱染上一层喜色。
苏暮远盯着喜烛浅浅露出一个笑,打开食盒,将点心饭菜酒水都摆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斟两杯酒,一杯放在“钟小月”手边,另一杯自己喝。
一连喝了三杯。
他的目光泛着骇人的喜色,于良心中不安,上前一步,低声劝慰:“少将,人死……”
“叮”地一声,苏暮远把酒杯搁在青石地板上,使于良噤了声。
苏暮远看着烛火中的“钟小月”,面露微笑神情温柔,眸里有幸福的光。
“今天是我成婚的日子,你安排一下,让弟兄们好好吃一顿。”苏暮远轻声道。
于良更加忧心了,却只能点头说是。
烛火静静燃烧,墓室里的光影轻微摇晃,苏暮远的目光渐渐由柔和变得凶狠,他倒一杯酒一口饮尽,锁紧眉头,开口已带上凌厉杀意。
“把陈郁松抓起来,先不杀。”
“他现在是将军的人……”
苏暮远眼皮一抬,于良立刻低头,“是。”
“查清楚他们进城后对小月的通缉和围剿,带头的都抓起来,我要见活人。”
“是。”
“还有沈曜灵。”
“是。”
“去吧。”
“少将……”于良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在苏暮远的目光下生生咽回,转念一想,苏暮远一口气给他安排了这么多事,至少说明他暂时不会想不开,走出陵墓只是时间问题。
于良走后,苏暮远继续自斟自饮。
母亲胸前的那把剪刀在他眼前浮现,涓涓鲜血染红他的眼。
今时今日,那把剪刀好像插在了他的心口,每一下呼吸都痛彻骨髓。
他不能看“钟小月”,但又不能不看“钟小月”。
分别的三年里,他只匆匆见过她一面,模糊的一面,若不是那把手术刀在苏暮云咽喉和他手上留下的伤口,他都不能确定那就是她。
那天夜里,火车在北风里哐当疾驰,一个纤瘦的身影在他眼前站定,远处传来一声声厉喝“站住!”
那身影闪进一间包厢,苏暮远拔腿便追,他进门的时候,那身影正推开窗户往外跳,他飞扑过去,堪堪抓住对方一只手腕。
疾风夹着大雪如刀子般往人身上刮,他半个身体探出窗外,被他抓住的人斜着身体挂在车厢壁上,风吹跑了她的帽子,齐肩乱发遮住她半张脸。
苏暮远拼命将她往回拽,他想看清她的脸,但风雪迷住了他的眼,他无论如何看不清。
身后和左右包厢涌进大批士兵,对方原本攀住隔壁包厢窗框的手不得不松开,她一双脚勾住车门扶手,一只手被苏暮远死命拽住,身体像一片枯叶随着疾驰的列车摇摆。
“不许开枪!”苏暮远大声疾呼。
他让士兵抱住自己的下半身,整个上半身探出车窗,另一只手也去拉她。
狂风裹夹大雪疾飞乱舞,灌满他的身体和口鼻,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清了对方的脸。
但对方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银光乍现,左手背传来一道刺骨寒意。
几乎同时,手腕被硬头皮鞋踢中,骨裂般的剧痛让他大脑神经停了一瞬,只这一瞬那只被他抓住的手便像鱼一般滑了出去,留下的一丝温度转眼就被风雪刮净。
枯叶般的身影在风雪中跌落,重重摔进雪地里,接连打了十几个滚,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暮远死死盯住,列车疾驰向前,那个身影在风雪中迅速变小消失,他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钟小月”。
手背上破开的刀口锋利如弯月,鲜血凝结成痂,雪片冻成冰花,透着异样的凄美。
一定是钟小月。
他让火车紧急停下,带着人往回追,搜了周围百余里,除了一顶男式破毡帽,什么也没找到。
是一次有组织的暗杀,暗杀对象是他和苏暮云。彼时苏世龙正在对青城发起第二轮进攻,他和苏暮云受命增援并即将展开对青城的空袭。
苏暮远恍惚了很久,无法确定她是死是活,一直到几个月前再次接到有人死于那把手术刀的报告才有几分高兴——她应该还活着。
栾山战场甫见赢象,苏暮远便带了两百人日夜兼程急奔青城——他不能让钟小月落入苏世龙手里,否则她必死无疑,只是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想到过她可能会落到苏世龙手里惨遭杀害,也想到过她可能会逃出青城从此音信全无,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她会选择自我结束。
钟小月不是会为国殉葬的人,她对世事漠不关心,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公寓窗台看日出,其次是在学校图书馆看书,常常安静得像不存在。
她就像一只孤独流浪的野猫,柔软但不脆弱。
苏暮远不相信这样顽强生存的人会主动选择死亡。
他欺身上前,揭开头纱,手指一遍又一遍抚摸“钟小月”的唇,期待她两片冰凉惨白的唇能再发出一点声响,或者突然张开噙住他的手指。
“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恨我……”
醉酒的人喃喃自语,仰靠着坐在石台边,高高提起酒瓶,酒水哗啦往嘴里灌,漫过凌厉的下颌和咽喉,空寂的墓室里回响着清晰的水声和急切吞咽声,以及隐匿其中的哭泣。
案台上红烛烛芯禁不住燃,“噼啪”一声弯了腰,烛泪滚滚而下,满室火光跳跃,光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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