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旺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背对着他,面向街道的时年。
听到时年这声低喃,时旺愣了一瞬,回神后又装作若无其事,转身朝屋里走。
边走边说,“路上折腾一天也累了,你先在西屋睡吧,回来的急,楼上房间都没收拾。”
时旺说完打了个哈欠,时年只脚步动了动,没有进门。
她呆呆的盯着街道上刚才下车那一处,心里早已震惊无比!
爷爷呢?
小三轮车呢?
明明一路骑回来的时候,压得积雪咯吱响,怎么路上一道车辙都没有?!
北风吹的时年头脑越发清醒,更多的疑问冒了出来!
爸爸都不知道我具体什么路线,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到家,爷爷怎么那么巧出来接我?!
而且!
找到参照物后左拐,一直往前走,这是去姥姥家的路!爷爷怎么会从姥姥家的方向骑车过来?
爷爷明明只有一件军大衣,盖在我身上的那件……又是哪儿来的?!
“年年?”
走到院子中间的时旺没听见身后时年跟上的脚步,又倒回来看向门口的时年。
“在门口站着干啥,今天调北风,这风得吹一夜!赶紧进来,感冒了咋整!”
时年的思绪压根受不住,她控制不住的想,这风得吹一夜?
那……
那她回来这一路上……
时年越想越多。
看着街道上没有任何痕迹的积雪,甚至对时成玉出现后,这一路上偃旗息鼓的北风和大雪,有了一些猜测……
时年在时旺的等待下,沉默的低头拖着行李箱进门。
重新把大门锁上,脚步缓慢的走着。
视线扫过,时年突然看到……
墙根杂物堆里,被厚实的积雪盖着的,不就是刚才下来的小三轮吗?
盖着小三轮车头的那件,刚好是爷爷盖在她身上的军大衣!
时年心里逐渐有了一个不想承认的答案。
眼眶一热,眼泪突然汹涌不止。
时年站在雪花飞扬的院子里,突然轻声问时旺。
“爸,我爷他……”
时旺不知道时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长叹口气,满是人到中年的悲伤无奈。
“你爷奶走了快三年了。”
“三年?!”
时年心里一痛,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零星几滴砸在手上,烫的时年指尖发颤。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又是一声叹气,时旺转回身,眉头皱成川字,视线也落在墙根的杂物堆上,语气沉重。
“大年初五,煤气中毒走的。”
“家里本来给你爷奶装修好的西屋,老头不乐意跟你妈一块住,非要自己住老院子。”
“那天晚上烧炉子做饭,管道堵了也不知道。”
“你奶这几年偏瘫,你爷怕她吹风没开窗户,我早上醒了去看,俩人已经没了。”
“你妈……生着气,不让家里给你打电话。”
“时家的事,又是赶在葬礼上,你大舅有心说几句,你妈也听不进去,就……”
时旺叹了口气,兀自先走一步进了屋。
时年想到前几天电话里大舅言辞不善的态度,当时隔着听筒泛起的那点异样,如今也成了冰天雪地里加速降温的冰块。
时年又回头看了眼那辆小三轮,虽然有大衣盖着,可经年累月积攒的灰,即便是瑟瑟北风也吹不掉。
时成玉很有些洁癖,在那个温饱仍是亟待解决的难题时,时成玉的白衬衣永远洁白整齐。
时年知道时成玉这些习惯,从随身的小包里抽出纸巾,凑着回到时家村的第一场雪给小三轮擦灰。
“爷,我给你擦干净。这样……你就能载着我奶,去附近村里逛庙会听大戏了。”
时年像是想起什么,碎碎念的对着小三轮交代着。
“你孙子现在挣大钱了,要是下边冷,或者缺衣少钱了,你记得跟我说。”
孙子,是时年小时候闹过的一场笑话。
时旺当时还没跟时成玉分户口本,政策更新要求换新本。
户籍科的小科员把时年和时衍的“与户主关系”一栏写错了,时年成了长孙。
拿给时衍小学办入学才发现问题,时成玉拎着错处跟所长拍桌子。
当了一辈子“光荣之家”,时成玉哪能容得下这种错处。
所长赔着笑道歉,亲自盯着流程重新改好,这才送他出门。
时旺之后听说了,笑着感慨,咱家人少,时年要真是长孙就好了,人丁兴旺!
“爷,奶。我长大了,高了不少呢,就是没之前那么胖了。细溜高挑的,也挺好。”
“我现在上班了,工作体面,生活幸福。您俩……别担心。”
喉管艰涩挤出的,是时年低沉的声声哽咽。
她设想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一场葬礼,再次回到时家村。
却从不敢想她来参加一场葬礼,也错过了一场葬礼。
时年印象里的时成玉,似乎永远是那个全村最洋气脾气最宁的老头。
会在时年放学前一个晴好的下午,提上两个小马扎,带着墨镜坐在坡上放羊。
等着圆滚滚的时年放学朝他跑来,听他讲经年许久的老黄历,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会在时年午睡正香的时候,告诉来叫她的时瑞,时年上学去了。
等临到上课时间才叫醒时年,看她慌得乱转,背上小书包朝学校狂奔,只为让贪睡的人多睡上一会。
会在时年突然有天推门进到他的小院子时,平静的听时年垂着头有些支吾的说,她打算辍学,要用小三轮把书本被褥拉回家。
等给时年安顿好车又拉住车问时年,要不再想想,还是读书好。
他似乎总是心境通达,坚定信念,体魄康健。
奶奶是小小年纪就嫁到时家来,一辈子吃苦受累,勤俭唠叨。
他们都在时年忽略的时间长河中,被时间带走了。
时年不敢让自己多想,时成玉不来和时旺同住的原因,是气庄丽霞没尽到教养义务。
只脑海里零星泛起的斑驳回忆,已经足够让时年悔痛到窒息。
时年隔着朦胧的泪眼看自己擦好的小三轮,擦完站远点看了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保存,锁屏,时年突然想起自己大学里在图书馆看到的《庄子·内篇》。
里面有一句,“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生死关乎己身,我还能像先辈一样通达,只当做日升月落看待吗?”
时年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她必须做到。
时年知道明天一早,不远处的庄家寨,还有更艰难的纷争需要面对。
时年开门进了西屋,开灯。
入眼是电视,空调,八仙桌,实木床,老藤椅……新旧交织。
屋里刚被打扫过,清水洗刷完,显得老物件也一并泛着光。
时年简单洗漱完,合衣躺了一夜。
她突然不敢睡。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放大她的脆弱,像是成千上百只手要拉她进入回忆。
她想给叶离发个消息,想告诉她突然的噩耗,犹豫几次,还是锁屏关了手机。
天蒙蒙亮,不知道谁家的大公鸡站在院墙外打鸣,拉回时年一整晚僵直的思绪。
“年年,醒了吗?”
时旺敲了两下门,就听到时年翻身下床,利落应声。
“我醒了,爸。”
贪睡的幼崽一叫就起,时旺有些意外。
不过随即看到房间里八仙桌旁收起的两张照片,大概猜到了时年一夜没睡。
“爸,有事?”
时旺这才回神,皱着眉回答,“嗯。等会开车去你姥姥家。你收拾下,准备吃早饭。”
“好。”
时旺有些厨艺,只是早些年在单位吃,不怎么回家做饭。
父女俩简单吃过,驱车到了庄家寨,一路无话。
时年看着沿途广袤的白雪覆盖乡野,又把视线收回向前看。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压成浑浊的脏水,路边偶尔有几道弯曲的车辙,时年却看得出神。
昨晚的路没走错,可这一路上的哪道车辙是昨晚爷爷留下的?
还是说……这些都不是。
像昨夜里家门口的平坦一样,没有任何痕迹。
时年在时旺拉起手刹时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原来已经到了。
还没下车,心底的沉重已经压得时年喘不上气。
眼底有热气上涌,瞬息间烘的双眼通红,泪花直冒。
正对时年的,正好是气派宽大的灵堂。
宗亲分坐两旁,正中间是一张彩色的遗照。
照片里,定格着朴实慈祥的庄文顺,两鬓花白的头发,深蓝色的中山装。
“下车吧,你……要不去你大舅家跟你姐一起?”
这点似乎不用时旺担心,他的车刚进庄家寨,等在村口接人的时年表哥庄俊豪已经随后跟上。
“……没事。”
时年简单回了句,开门下车,见到双眼同样通红的表哥。
庄俊豪初初长成男子汉,很有种哥哥疼妹妹的自觉。
“昨晚到的?怎么不说一声,你舅让我等着开车接你,一夜没等到你电话。”
说起昨晚,时年心里的沉重又添几分。
点点头,“嗯,昨晚司机人好,送到家门口才走的。”
庄俊豪却不放心,“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小心点。”
时年再次点头,心情好了一丝。
随后,耳边传来一句久违的嘹亮!
“小兔崽子!你还真敢回来!”
“我跟你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既然回来了你就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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