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粮运走以后,村民们有了空闲,也惦记起上山的野味。
拎一把小锄头,背个竹篓子,精于持家的更是计算日子筹谋起冬日所需要的柴火,直到把干柴垒得高高的,山货野味装了一袋又一袋。
家底足了,人心里也有了底气。
背着手在家中溜达上几个来回,确认围墙屋顶结实,门扉窗户没有异响,这时候就会长长出一口气,停下来,歇上一歇。
在屋檐下优哉游哉哼唱不知传了多少年的小调,品味能洗涤人身心疲惫的一缸子甜茶,这滋味堪比神仙快活。
刚来安平大队的知青们还不太理解村里人对甜茶的追求,在他们看来,这种出于贫瘠土壤的茶叶,即便加了糖也难掩酸涩,喝一口都能让人怀疑人生。
对于秋日采山的风俗,他们还是欣然接受的,在山上转了好些天,成果很是可观。
知青点还开辟了一块自留地,在菜地收获之前,靠着采集的野菜菌子已经不用再一日三餐都找村民换菜度日了。
忙完这些也没歇着,吭哧吭哧收红薯去了。
村民们说起知青,多用老实孩子来评价。
已经暗中观察过的会赞声好,想要排外的人也说不出酸话来。
毕竟这几个城里娃儿实在能吃苦,双抢时候连干惯农活的村民都会暗暗叫苦,但小知青分明累得直不起腰来,第二天照样天不亮起来,踏踏实实跟着大家伙儿干,往地里一钻就是一天。
眼瞅他们苦着累着,依旧精神饱满,一双双眼睛都是水亮的,能干活还养眼,别说多喜人了!不少村民还怂恿大队长再从公社里多要几个知青来,半点没有之前听说来人时,心疼大队粮食的那股劲儿了。
林月娥本就对这些小知青很有好感,接到带知青收红薯的任务,风风火火扛着锄头,笑得像是得胜的老母鸡,领着她的小崽崽们就来了地里。
但她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
红薯皮薄肉嫩,锄头在知青们的手里各有各的想法,一连刨烂几颗红薯。
林月娥笑不出来了,直勾勾瞅着地里稀碎的红薯,好久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破碎了,几人心生愧疚,恨不得能给红薯偿命。
偿命是不可能偿命的,他们只好小心再小心。
林勇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徐涛撑着锄头不用,非要撅腚用手扒拉土疙瘩,看得他眼睛直抽抽。
再转头,外甥女正带着两个小姑娘蹲在地上,伺候祖宗一样轻不得重不能地收红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觉得今天的秋老虎可真烈啊,晒得人脑壳疼。
他暗暗运气缓了缓,寻找安平大队最能干的谭知青。
嗯!谭知青还是很好的,既没有撅着腚,也没有用手刨土。
林勇满意点头。
这小年轻不错,挥锄头的动作很利、利、利?
这倒是挥下去啊!
看着利索提起的锄头不上不下,林勇的呼吸也不上不下,半天喘不过气来。
直到锄头终于落了地。
林勇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脑袋嗡嗡响,愣是没想明白,他这好端端的红薯地是会吃人还是咋了,怎把这些年轻人都唬成熊样了?
还有,是谁?
是谁教谭知青这么用锄头的?
林勇看着同样揣着手无措地站在红薯地里的林月娥,排除了她的嫌疑。眯着眼睛盯了一圈,还没有找出线索,心神就被已经收获出来的成堆红薯勾走了。
向来严肃紧绷的面容柔和了,淤堵的心气也顺了,再看向几个不省心的年轻人,眼底多了几分满意。
小知青们对田地生疏,但身上却没有浮躁,虽然笨拙却知道珍惜,愿意低下头,在泥地里踏踏实实劳作。
没有叫苦喊累,没有偷奸耍滑,没有龃龉糟污事儿。
都是好孩子。
林勇心里想着,跟记分员交代了几句,把人都喊到了跟前。
“大队长好!”徐涛率先跑来,擦着汗还不忘高声问好。
“大队长好!”昭昭和蔡秀敏、秦清仨人下意识跟着喊。
谭成裕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大高个显眼,直直与林勇对上视线,也闷声叫了句“大队长”。
林勇的视线最后落在外甥女的身上,看她皮肤晒出发红,一脑门的汗,还跟着笑得没心没肺,心梗了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不是,她今天没干坏事吧?昭昭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外甥女半点不懂老舅的心,林勇运了运气。
远香近臭,真是不假。
曾经私下里跟老妻喊小外甥女为乖囡的林勇已经无了,现在只剩不省心的代称了。
“不用这么生疏,都喊叔吧。”
林勇对着其他人露出个自认和蔼,实则扭曲又不自然的笑容,看得众人一阵发怵。
“队长叔。”
还是徐涛知道怎么讨长辈喜欢,只迟疑了一秒,就亲亲热热喊上了。
其他人也笑着回应,只有昭昭不想再挨瞪了,动了动嘴巴,默默把“叔”字咽了下去。
“来安平大队有些日子了,生活上还习惯吗?有没有不方便的?”林勇背着手,客套地铺垫话题。
蔡秀敏和秦清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望向昭昭。
后者怔了怔,记起她们的不便,一手拉着一个人,跟在林勇身边,笑得谄媚。
“阿舅!”
林勇额角突突跳了跳,莫名生出警惕。但他到底没有在其他知青面前驳了外甥女的面子,语气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蔡秀敏出自严肃不活泼的军人家庭,不但不怕林勇的冷脸,反而还觉得亲切。
原本觉得请昭昭开口,事情会更好办。
但这会儿看到大队长表情不好,也就站了出来,主动道:“队长叔,我们想申请在知青点盖个洗澡间。”
“洗澡间?”林勇有些讶异。
他就是随口问问,没想让人跟自己提要求啊!
知青点设在大队部后面院子里,这是村里难得的砖瓦房,前两年特意修葺过,本是用来开扫盲班的,修好以后扫盲班迟迟开不起来就空着。
知青下乡的通知下来以后,队里反复开会商量安置问题,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要有个知青点统一管理,避免与村民混住产生矛盾。
林勇知道城里人来乡下地方定是不习惯的,他不想成天纠缠生活琐碎,狠狠心就把这个院子批了出来,专门用来安置知青。
在他看来,砖瓦房都有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好了,他们确实不要自行车,要上洗澡间了。
这玩意儿队里拢共就没几家有的,上一次跟他提洗澡间的还是他那个曾经“质朴又实在”,现在“浮夸还奇怪”的妹夫。
林勇很难理解。
谭成裕看到林勇表情不好,开口解释,“队长叔,我们不是开了一块菜地吗?这洗澡间和茅房都临着菜地,修建的时候埋下管道,可以直接通到地里,既能肥地浇水,也能维持知青点的卫生干净。”
在林勇看来,这些都是借口,归根到底还是城里孩子住惯了楼房,再好的乡下房子都是不足的。
私心里他愿意接受这些理由,但作为大队长却有顾虑,他不希望城里人注重生活享受的习惯影响这片还很贫瘠的土地。
林勇的沉默让大家心底都有些打鼓,秦清思忖着补充道:“知青院前些年才翻修过,大队把这地方给了我们,我们是要珍惜的!可这儿雨天潮气重,如果有个单独的洗澡间,多少可以保证屋子干燥整洁,不易潮湿发霉。”
林勇面色微动。
昭昭见状,再添把了火,“洗澡间建好,您也可以试着瞧瞧,如果真的好用,村里的几间茅房也可以尝试改建一下嘛。”
“你晓得啥好了?”林勇没好气地睨了眼外甥女。
昭昭刻意昂头挺胸,摇头晃脑地说:“阿舅前几天不就夸过老宅的菜种得好吗?这里面除了我的功劳最大,还有我阿爸埋管引肥水的功劳!”
林勇被她搞怪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食指虚虚点了点她,心中多是无奈。
城里娃娃爱干净,还不忘保护知青院,照顾菜地,他能说什么?
总归,这跟贪图享受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林勇把自己说服,但还是事先声明,“洗澡间可以建,队里也可以出几个壮劳力帮忙,但费用不能走大队的帐。”
他自认在知青的安置问题上,已是少有的慷慨。
再多的,是不能了。
“这是自然,我们都晓得的,不会让队长叔为难!”蔡秀敏连忙表态。
徐涛拍着胸膛说:“叔算个总价,我们几人凑好钱就交到大队部去。”
秦清也特意强调,“来帮忙的队员我们都包饭。”
她出不起平摊建洗澡间的费用,但挥得动大锅铲,能给大家伙提供好后勤保障。
“行了行了,这事儿还得在队里过一遍,商量好了跟你们陈叔对接。”林勇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背对着他们,遥望田间地里一道道忙碌的身影,许久才道,“来了这些天,也在泥地里刨过食了,可辛苦?”
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答案。
林勇仍然目光幽沉地凝视着这片土地,以及俯身于这片土地上的渺小的人们。
“地贫人穷,多少代了,能走出去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都只能靠着这些田地过活,可日子实在是难啊。”
林勇像在自言自语,叹息中又饱含着无奈,昭昭等人身处其中,也真切感受到了林勇语气里的沉重。
“知识青年下乡上山,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是为了建设新农村。”
林勇终于回头,他鬓发花白,皱纹沟壑的面容格外苍老,但眼中依然拥有彷如稚子一样不曾泯灭的光亮,带着期许,和对未来的希望。
“第一件你们做得不错,第二件呢?应该怎么建设,可以让我们都有喝不完的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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