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晏为那孟浪胆大的话本子羞耻时,却不知宫里也有人在为此辗转反侧。
香炉里的那点火自然烧不着厚实的本子,当岑婴将它捞出来时,唯有书皮被燎出了几个黑漆漆的小洞,并不影响阅读。
当他把话本子掩藏在袖中带回太极殿,并在洗漱就寝后,避着内监女使,偷偷点亮烛火,躲在床头翻阅时,岑婴还在自我安慰,他并非对谢相有不敬之心。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岑婴长到这么个年纪,尚未通晓男女之事,这固然也有章贵妃势力得势,他不愿被婚姻掣肘,更不愿身边插满暗探的缘由在。
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有谢归晏相伴左右,难免将岑婴的眼光养刁,若要他自个儿选个称心如意的女郎为妻为妾,是极为困难的事。
所以,岑婴至今对床笫之事的了解,只贫瘠地停留在春宫绘卷上。这样的他,更无从知晓原来两个男子也可以交合。
他以一种骇然又猎奇的心态拜读完《阮郎归》。
说实话,岑婴在看这本书时,很难把文中那扭捏造作的言相与谢归晏联系在一起,读到此贼屡屡犯蠢卖弄时,他更为愤怒,捉笔大批一通。
然,只是纸上骂骂,又不能为外人知晓,到底不痛快,于是岑婴披衣而起,唤来金吾卫郎将。
“写书的兰陵公子可曾捉到?”
他秉烛临轩,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压抑着怒意。
郎将道:“捉来了,正关在刑部大狱里。”
岑婴皱眉:“怎么去了刑部?这样的事,不好闹到百官面前,罢了,朕改名再给锦衣卫开辟个新狱就是。”
他说着,跣足进殿,唤明洪。
明洪忙为他拾整衣冠,显然是要趁夜色去刑部大狱。
天子贵足踏贱地,让刑部上下诚惶诚恐,刑部尚书更是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跑来刑部接驾。
但岑婴熟视无睹,径自走下狭窄的石梯,穿过羊肠般的甬道,停在一间矮至腰侧的牢房门口,他从郎将手里接过烛台,便叫旁人都退下。
然后他半蹲了身子,看着里面用手铐脚链困住的书生。
“你就是兰陵公子?”
那兰陵公子抬头,看到烛火掩映下,岑婴如玉般的面容颜色,桃花潋滟,便是含怒也带几分多情嗔意。
兰陵公子受了刺激,猛向后退去:“陛下生得竟这般美!小生写错了,该把谢相写得孔武有力才是,如此才配得上陛下。”
岑婴“哈”了声,显然愣住了。
那句‘配得上’真如鼓杖击磬,清音层层激荡,震得他胸口发麻。
他迟疑地问:“你觉得朕与谢相和相配?”
兰陵公子道:“相配!如何不相配了!陛下与谢相乃是当世的君臣佳话,正如秦孝公与商鞅,始皇帝与李斯,万历与张太岳!”
岑婴额头青筋直跳:“听听你举的是什么破例子,朕与谢相就不能是刘禅和诸葛孔明吗?”
兰陵迟疑:“刘禅……有损陛下的形象,陛下为何不能是刘备呢?
岑婴就不吭声了。
他在懊恼,怎么将心理话说了出来。
刘禅确实不是明君,他自比刘禅很失威风,可刘禅对诸葛孔明的绝不动摇的依赖和信任,才是他对谢归晏的感情,
万历又算个什么东西,明明是被张居正一手带大,最后却把张家逼到那种地步。
他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禽兽。
岑婴道:“你一点都不了解谢相,你写的《阮郎归》简直在诬蔑谢相。”
兰陵公子提醒岑婴:“草民写的整本书都在诬蔑谢相和陛下。”
岑婴瞪他:“知道你还写?”
兰陵公子叹气:“因为草民当真觉得陛下与谢相相配。陛下或许不明白,这种相配不一定要指男女之情的相配,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们相识于微末,历经风雨,是君臣,更是知己。草民一介书生,很羡慕这样的情谊。”
岑婴道:“那你就好好写,不该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兰陵公子皱着脸:“可那样就没有银子了。”
岑婴几乎要被气笑。
他并非好脾气之人,在来刑部大狱之前,想的一直是该如何将这为非作歹、胆大包天的混账书生凌迟再凌迟,可兰陵公子脱口而出的般配二字,又让他对这厮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几乎要怀疑这兰陵公子乃月老下凡历劫,不然怎生得这样一双善识情谊的眼。
这厮甚至不知晓他和谢归晏的相貌,便知他们相配!
岑婴道:“身上可有功名?”
兰陵公子道:“虽是两榜进士,但家中清贫,无银两疏通关系,便得了个芝麻小官做着。”
岑婴道:“那便到朕身边,做个起居郎。”
他瞪兰陵公子,“给朕睁大你的狗眼好好观察谢相的为人,再落笔去写,朕看这《阮郎归》仿佛在看两个蠢人的故事。”
兰陵公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陛下,你……你……”
“闭嘴!”岑婴威胁,“你写的书稿只能给朕看,若是书稿外泄一个字,或者你在外头乱说一句话,朕保证剐了你的皮,再把你九族都屠了。”
兰陵公子狂喜:“草民……不,下官遵旨。”
岑婴行出牢狱,被春夜里还透着些许凉意的清风一吹,脑子便清醒了许多,知道他做了件糊涂事。
把这么一个人放在起居郎的位置上,总有一日会被谢归晏察觉出端倪。
可若要他将旨意撤回,他又是不肯的。
岑婴自知与谢归晏无缘,若还想与他维持眼下的关系,他的心意便要藏于永无天日的暗处,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谢归晏娶妻生子,去对陌生的人好,被陌生的人牵绊住心肠,慢慢的,与自己疏离。
这种事,光是细想,就觉得痛彻心扉。
所以他将兰陵公子留在身边写那种书,说到底,是未雨绸缪,提前做能保他性命的灵丹妙药。
岑婴又坐着马车归了太极殿,这次他亲自点了火,把《阮郎归》烧了。
但难以启齿的事,在梦里发生了。
岑婴梦到了他与谢归晏颠鸾倒凤,正在做《阮郎归》中的事,而更为骇人的是,梦中的谢归晏是女子之身。
岑婴的身子都因此而发僵,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是混账,可目光仍旧难以从谢归晏身上挪移开半寸。
就见她乌发迤逦至脚踝,身无丝缕,行动间,云棉弹软,细腰轻摆,她手间提着一壶酒,抬脚跨到他身上坐下。
肌肤相触间,暖玉生香。
她微微俯身,扯掉岑婴的衣带。
岑婴痴痴地任她动作,只能看她倾身间,窄肩拥出雪峦,日晕点缀,霞光万千,再往下,就是不盈而握的腰身。
他不由地抬手去抚摸,小心翼翼,很怕眼前的牛乳从指尖流淌而去,可他的小腹又不知廉耻地向上挺着,想更近得更近得,贴近谢归晏。
最好你侬我侬,再区分不出彼此。
岑婴猛地睁眼醒来,满头大汗。
他抬手,下意识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如此在梦中意淫谢归晏,是他无耻。
可梦中场景如此真实又温香暖玉的,正契合疗愈了岑婴心中的苦寂,就算他再三告诫自己梦只是梦而已,他也难以将它忘怀。
起身穿衣时,他想的是谢归晏的纤细柔软的手指如何一寸寸抚过他的胸肌,挑.逗着他的相思红豆,激起他浑身的如过雷电般的酥麻战栗。
明洪跪在地上,为他系上蹀躞带时,岑婴眼前出现的是谢归晏那双骨肉匀婷却如蛮蛇般狡诈的双腿,又是如何丈量他的腰身。
当他的双手浸进盥盆时,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谢归晏的肌肤亦是如此,凉玉般。
用膳时,侍膳的小内监躬身往他的盏杯里倾下牛乳,香甜奶滑,他……他……
岑婴沉着脸,将象牙箸筷拍在案桌上,惊得小内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忙抱着牛乳茶壶跪在地上。
顷刻间,殿内殿外跪倒了一片人。
岑婴扶额,有气无力地坐下,挥手:“无事,你们都退下吧。”他又想起来,“往后叫膳房不要再准备牛乳……”
其实何止是牛乳,应该什么都不准备才是,最好他的皮也要剥下来,脑子也要剃干净,这样才能有片刻清净。
他对不起谢归晏。
岑婴简直食不下咽,就连早朝都上得心不在焉。
认真计较起来,其实也不算心不在焉,毕竟当他无意和谢归晏对视时,整个人都跟躲暗器般,立时变得机敏万分,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刷地就把头转了过去。
徒留旒珠慌乱地击打碰撞,在安静的朝堂上发出清脆却又让人心乱如麻的声响。
这朝简直上出了个奇观。
下朝后,不少年纪大把的官员都凑在无人的角落处窃窃私语:“陛下与谢相之间可是出了什么龃龉?一个早朝了,陛下都在躲着谢相的目光,可别是陛下做了什么对不起谢相的事吧?”
另一个便老神在在道:“尚书大人观察得不够细致啊,今早何止是陛下,就连谢相都在躲着陛下的目光。可惜他们两个都只顾着躲着对方,并没有发现对方也在躲着自己。”
余下的官员便面面相觑。
皇帝与宰辅如此,可别是私下真的闹出了什么龃龉,届时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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