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岑婴正在东朝堂。

他已无政务要处理,之所以还待在东朝堂,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岑婴是个十分无趣的小郎君。

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没有与其他王孙公子般,有大量的闲暇和资本去培养和钻研兴趣爱好,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学习处理政务、学习骑马、学习射箭、学习人际交往、学习礼仪……

与二皇子、三皇子相比,他是多么得笨,多么得无能,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尽出洋相,让人看他的笑话。

岑婴只好含下屈辱,没日没夜地发愤去学习,他发誓,要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去追赶那近十年光阴落下的差距。

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和他的两个弟弟争权夺宠中,所以当他登了基,他仍是那个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无趣郎君。

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和常规的跑马射箭,用来锻炼身体外,他几乎没有事情可以做。

所以他只能坐在东朝堂,拨着十八籽的佛钏暗自发呆,托着腮看落日沉辉,暮收夕阳。

这时,明洪与他说,谢归晏来了。

岑婴那无聊的眼眸一下子晶亮了起来,他从龙椅上起身,鞋履踩过明镜一样的御砖,即使隔着道帘帐,也难掩他的激动:“敏行是有什么事吗?”

因他知道今日的政务已经处理干净了,谢归晏此时来寻他就绝不可能是为了政务。

可是不是为了政务,谢归晏又会因为什么来找他呢?

谢归晏几乎都是为了政务来找他呀。

岑婴这般想着,眼中的期待便如苗火般燃烧了起来,他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帘帐。

谢归晏缓步入内,先要与岑婴行君臣之礼,岑婴便大跨步向她走来,广袖如飞云般张扬:“敏行不必多礼。”

他欢喜又期待:“朕记得今日的政务已毕,不知敏行来寻朕做什么。”

谢归晏道:“微臣今日见了新城公主的事,殿下想来已经知晓。”

岑婴一愣。

不,他不知晓。

他道:“朕允了敏行出入宫禁的自由,又岂会干涉你。”但他不免含酸捻醋,“朕往日让你随侍太极殿,你惶恐不已,总找理由,怎么新城一唤你,你便去了?”

岑婴想起新城,他这便宜妹妹,倒是有一张娇俏如桃的好容颜。

岑婴怀疑地看向谢归晏。

不,谢归晏自身长得便很好看,应当不会如那种眼皮浅的男人般,轻易就被美色勾了去。

他应当对谢归晏有些信心。

谢归晏缓缓向他说起新城的心意,这其中自然隐去了太后,她知道若岑婴知道新城是想为太后和他修复母子关系,必然不会接受。

岑婴听罢,却仍不快:“无缘无故,新城为何要与朕献殷勤?”

他并不相信天家的情意,眉目含霜带雪,冷冷一笑:“她既有这份心意,为何朕落难时不送,非要等锦上添花时,难道她不知最珍贵的是雪中送炭的情谊吗?”

岑婴果然不肯接受。

站在丹凤阁里,打量着新城优渥的生活,和那本只有最不必为生存担忧的人才能著出的《大明食单》,谢归晏便隐隐预料到,新城的存在会是岑婴心里的一根刺。

谢归晏温言劝道:“陛下常与微臣说不想做孤家寡人,要朋友,也要亲人。但这一切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陛下愿意敞开心扉去接纳才能得到。”

她问道:“新城在过去可曾欺辱过陛下?”

岑婴阴郁道:“幼年时,朕曾与她在太液池畔见过一面。她是打扮得玉雪可爱的小公主,身边还有母后陪伴,无忧无虑,所以见到一个衣冠不整、面黄肌瘦的皇子,觉得很好奇,她走过来,询问朕是谁,跟朕施舍她的善意,却被母后发现,叱责了一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朕。”

岑婴想起这件事便觉得耻辱,他不得不放缓语速,字斟句酌,不把过多的情绪注入。

他不想向谢归晏展现他记仇又小心眼的一面。

所以岑婴不曾向谢归晏详细描绘当他看到自己的母后抛弃自己后,却把别人的女儿养得这般金贵,心里究竟有多么得失望,多么得恨。

可他太弱小了,他不敢和母后翻脸,他甚至只能卑微地和新城说话,忍受小公主好奇又怜悯地打量,又用花言巧语去诱哄她,只为得到她手里抓着的吃不下的糕点。

他多么得可怜啊。

可是当母后的目光被吸引,注意到他时,却不觉得他可怜,反而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命女使把新城抱开。

她甚至连句话都不屑和他说,就很快离开了太液池。

那时候岑婴在想什么呢?

他觉得他被抛弃了,被抛弃的孩子是天地间最渺小的一粒米,他的哭声和叫声传不到遥远的天际,到不了抛弃他的人的耳朵里,可是只是一卷细小的风,就能把他如蒲公英般吹到天涯海角。

他觉得就算自己死在母后面前,母后也只会嫌他一句晦气。

她不会为他落泪。

岑婴知道,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大舅舅被褫夺了相位,王氏家族里很多的舅舅和表哥都接连被贬。

所以母后不愿看到他,她把他视为一个麻烦,一个不幸,想离他远远的。

岑婴当然知道新城是无辜的,过去的旧账算不到她头上。

可是他难道不无辜吗?

他被牵扯进大人之间的斗争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无辜的吗?

所以,他想把太后的账牵扯到新城身上,让新城连坐,也是理所当然吧。

岑婴愤恨地想。

谢归晏怔怔地看着他。

岑婴虽无明言,但他的眼神仍旧泄露了对新城的恨意。

其实这件事新城也和她说过。

但在谢归晏看来,新城与岑婴同样的可怜和无辜。

那时新城才五岁,她的母妃刚被宠妃杀死,虽说被抱养给了皇后,但母妃死亡的阴影仍惶惶不能终日的笼罩着她,可新城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就要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地讨好彼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

她连赠个糕点都不能做主,在遇到岑婴后,皇后把她带回蓬莱宫叱责了一遍,言辞之激烈完全足够把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吓发高烧,从此后再不敢提岑婴。

谢归晏以为同样是被摆布命运的可怜人,应当能互相有几分同情。

她替新城做了解释,也和岑婴道:“她既有这番弥补的心意,陛下可以考虑给她个机会亲近番,若她心意不诚,再拒绝她就是了。”

岑婴闻言失落,却没有太多失望。

在过去,谢归晏教导他,不让他成为一个暴君时就说过:“明君轻刑重教化,哪怕在面对罪犯时,刑罚应当是克制的,绝不该迁怒。因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陛下一定要节制自己的怒火和恨意。”

谢归晏对他有过忧思,但也一直没有放弃他,总是努力地想让他做个好人,做个明君。

他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不是章家最后谋逆,谢归晏必然不会同意他屠尽章家九族。

所以他克制地只是把太上皇囚于梨园,把太后丢进蓬莱宫,不闻不问。

谢归晏为了让他能做个明君,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他不想让谢归晏失望。

所以,岑婴望着谢归晏温润的期盼的目光,到底不忍,强行按捺下自己的愤怒和失望,让倒冲的鲜血流回体内。

他不提告诫自己,谢归晏不是不向着他。

敏行只是太心善了而已。

他应当感谢谢归晏的心善,否则如何能容忍得下自己的脾气,一直对他不离不弃?

看,同样是东宫旧臣,顾屿照对自己是多么得尊敬且疏离。

只有谢归晏还会顾念着旧情,肯一次次为他妥协。

所以没有关系,只要谢归晏肯一直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只是忍耐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岑婴笑了一下:“敏行说得对,朕那么多同胞兄妹,杀的被杀,囚禁的被囚禁,目前只剩下新城可以亲近了。”

他阴阳怪气:“新城聪明,想到找你来做说客。”

谢归晏叹气:“微臣是不愿再看到陛下孤单寂寥的样子。正好殿下求到微臣前,微臣便愿意做个中间人,至于往后,还是要看陛下与殿下的脾性是否相投。”

她道:“陛下,公主亲手做了单笼金乳酥,在殿外候着呢。”

岑婴内心嗤笑了声。

他因为迁怒,对新城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又见得她勾谢归晏替她说情,便更觉她不安分。如今岑婴只想随便招她进来,说两句话,向谢归晏表演一番仁善大度,就赶紧把她打发了。

于是便道:“那就宣进来。”

内监打起帘帐,缓步而入,钗环脆响,纱烟般的禅衣笼罩着鲜妍华美的石榴裙,裙摆摇曳间,如花如雾。

她进来第一眼,先盈盈看向谢归晏,见后者向她轻微颔首,示意安心后,她便笑容舒展,正如清荷滚晨露,清新雅丽,我见犹怜。

岑婴收了笑,脸色阴沉了下去。

不对劲,过往在蓬莱宫,岑婴不是没见过新城,却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这般娇羞柔婉的模样,仿佛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正待人去采撷。

岑婴到底是在深宫长大的太子,又深受章贵妃的毒害,自然很清楚当一个女郎有心诱惑一个男子时,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这里只有两个男子,他与新城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新城又是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岑婴看向了谢归晏。

他想起他的谢相名满京华,就连平康南曲的小倌馆里都照着谢归晏的模样储着许多小倌,等着伺候贵女贵妇。

那么,宫里冒出个胆大的、不知死活的公主觊觎谢归晏,应当也没什么值得人惊讶。

岑婴边笑边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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