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半路丢下你的。”
随知许眼神迷离,身子依旧戒备,范令璋知道她不会相信,笑了一下,笑容肆意张扬。
“不相信就不相信吧。”范令璋掀开帘子,随知许以为他要暴露自己,手上的匕首一瞬间朝他而去。
范令璋身子敏捷,躲了过去。他语气有些无奈,“我没有想要抛下你的意思,只是让他们赶紧赶车。”
随知许倒在范令璋的身上,范令璋举起手,耳尖泛红,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落在随知许的身上。
范令璋顺利地把随知许带回长安,进了范家,他派侍女将随知许搀扶下去。
“娘子现在我家中住下,我会派人通知濮阳郎君,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却颇为敬佩随家主和丞相大人,在下还是希望朝堂稳定。”
随知许头昏脑胀,整个人要炸了,她根本听不清范令璋说什么,她觉得自己要死翘翘了。
下一秒她直直晕了过去。
“阿娘!阿娘!”
梦境如同潮海起起伏伏,梦中她看见一个人的眼,冷漠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她沉溺在海中呼喊没有回声,她只能任由海水将她淹没,遮住呼吸的最后一秒,她突然意识到那是谁的眼,是姜离的眼。
冷漠,甚至是淡薄的沉默,好似含着隐隐约约的厌恶。
她的心好痛,明明她和姜离从不相识。
可她不会明白,甚至说她在明白之前已经沉溺在海底,难以自拔。
“阿灵,阿灵,你醒醒。”
随知许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灿烂的阳光蛰进她的眼,她下意识闭眼。
“阿灵,你醒了!”
她有些恍惚,不确定道,“师兄?”
随知许慢慢立起身子,看向面前的濮阳恺,“你怎么来了?”
濮阳恺交代了自己的经过,他刚刚入仕,司马显没太注意他。
而随赫和丛澜被压入大牢,试图劝降。
司马显把握朝政,长安权贵顺从者放过,反抗者杀之。
他表面装做顺从司马家,背地里一直在给前往金陵的圣上和公主传信。
“阿灵,你的身子。”濮阳恺将手掌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数日不见,你受苦了。”
“我的身子怎么样?”随知许咳嗽了两声,心下一凛,“你实话跟我说。”
“夏寮主被我带了过来,让她亲口给你说吧。”
随知许桃花眼蒙上一层暗色,她嗯了一声,不多久濮阳恺将夏晚请进来。
“少主。”
“夏姨。”
夏晚满脸痛惜,她抱住随知许,往日沉迷于研究的冷静医者泣不成声,“阿灵,你的身子恐怕永远都是这样了。”
她喊出声,却不禁咳嗽,“什么!”
多年来随知许脱去了幼时的稚气与娇纵,性子愈发沉稳冷淡,鲜少有如此动怒。
“脉象沉重,亏虚严重,而你动用内力经脉逆流,又亏损根本。我暂且做主封了你的内力,可你的身子,我翻遍医书典籍,满篇药方无一记载苗疆迷药中你的症状。唯有一处苗疆武籍记载过,可失传已久。”
随知许很难相信这是她的现状,她三岁学诗,五岁便是长安众人熟知的神童,十五岁山海书院肆业,同年水患策论落于实践,文采斐然的同时武功一绝,谁人不知她天纵奇才。
她怎能够接受,又如何能够接受她往后余生只能拖着这样羸弱的身子面对一切。
“阿灵。”
“我没事,夏姨。”随知许抬起头,无比坚定的说,“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如果夏晚再多待一刻,她就会发现随知许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安然无恙,在下一秒极尽崩溃。
随知许攥紧手下的床单,她如何能够不恨呢?她就是恨这个命运,恨这个天地,也恨她自己。
她为什么不能够再谨慎一点?她为什么偏偏就在荆州大劫之际失踪,荆州的百姓怎么办?荆州的族人怎么办?
他们应该如何看待她?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的少主跑了,抛弃他们了,不要他们了,看着他们眼睁睁的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中一步步沦陷。
夏晚走出房门,面向濮阳恺摇了摇头。
“阿灵她……”
“她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濮阳恺垂眸,脸色低沉。内心的煎熬一步步蚕食着他,他伪装不下去了,他做不到面对戏玉绍他们这些罪魁祸首能够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阿灵失踪的第一天,他就疯了。
年少的随知许总是高高在上的,恃才傲物的,她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亦或是骑射演武无不是第一。
濮阳恺从前有的时候会想,他说过的话对于她来说是有意义的吗?他不是她,他无从得知,可是穿过记忆的长河,她的鲜活,她的傲气,她的出彩每一笔都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没有故乡,可他找到了他的故乡。
她是他的故乡。
他愿意永生永世的供奉她,愿她天高海阔来去自由,戏玉绍居然敢摧毁她,将她拉下人间,不,他不配。
任何人都不配。
“不知此处随娘子可在此处?”
周长远坐在轮椅上,身后他的娘子初昭推着他进来。
倚在门口的范令璋一脸无奈,他家门槛一招之间居然变得如此抢手。
随知许一身素衣推开门,语气淡淡,“有什么事吗?威远将军。”
“只是来看望看望你。”周长远微微叹息,“世间万般无奈,我亦不能与你感同身受。虽然如此,可心中挂念,总想着来看看。”
“据我所知,不管是随家还是我阿耶都和威远将军没有太多交集,如此深厚的情谊,愧不敢当。”
濮阳恺想上前搀扶她,被她躲开。
周长远听完他的话没有生气恼怒,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与无助的眼神的眼神望向她,宽厚而温和,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相处多年的长辈与小辈。
他缓缓开口,“原来你早就选择好了。”
周长远自嘲般笑了笑。
她一朝跌落,可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想何尝不是一种宿命呢?
命运的棋盘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时,每一步选择每一颗棋子都极其重要。
命运与选择相辅相成。
初昭推着他出去,柳若扶风的身子看起来一点不像能够推动他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找这个孩子?”
“命运的牵引,我的直觉。”周长远握住她的手,“我真希望你……答应我,至少这一次不要再哭泣了好吗?”
初昭不以为意,她推着轮椅走在空无人烟的大道上。
人走后,范令璋开口,“我认识一些江湖上药王谷的人,不知道对娘子的病症有没有帮助。”
“多谢。”随知许嘴角勾起淡淡的笑,范令璋耳尖冒红悄悄扭过头。
“师兄,我想和你谈一些事情。”
……
濮阳恺交代了随家在长安剩余的人手,随知许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荆州后期在戏玉绍的运作下解除危机。
罪魁祸首反倒成了匡济天下的功臣。
随知许嘴角溢出嘲讽的笑,“按照我说的去做,并且给朝阳传信吧,她会知道的。”
濮阳恺在心底默默为计划之中加了一样。
随家等长安多家被封,随知许想要将随赫和丛澜等人救出来绝非易事。
“你放宽心,老师即是百官之首,也深受天下文人推崇。家主在世家之中颇有威名,司马显不会轻易动他们的。”
“我知道。”随知许挥了挥手,“楚叔那边还需要你联系一下,咳咳——”
濮阳恺扶住她,“你先休息会,我去将药给你端过来。”
随知许微微颔首,眼神晦暗不明。
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司马显命令太常寺祭奠前朝太子,他的父亲。
当日,随家以及裴家等忠臣在长安当街引起动乱,随知许派遣柳绿带人去刑部大牢营救随赫和丛澜。
“怎么还没来?”城门外隐蔽处随知许坐在马车中不断掀开车帘,比预期的时间已然晚了半个时辰,她心中不免焦灼。
“师兄!”随知许看见濮阳恺身带血迹策马而来,心下一沉。
她掀帘子走出去。
濮阳恺策马停在她身边,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我没事,不是我的血,是戏玉绍的。”
随知许睫毛微颤,“他死了?”
“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夏寮主的帮助,何愁杀不了他。”
“多谢。”随知许沉闷多日,脸上终于切实带了些许笑容。
濮阳恺见她开心,自己也高兴起来。
“不知道阿耶阿娘什么时候到?”
“楚寮主先一步去救家主和老师了,再等一会吧。”
随知许笑了下,淡淡应下。
寒冬腊月,北地寒风没有春日的缠绵,没有夏日的燥热,更没有秋日的清爽,像是一把淬冰的刀刃,横扫中原大地。
“外面太冷了,你先去马车里软和会儿。”
随知许摇了摇头,“我放心不下。”
北风呼啸,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濮阳恺不免皱眉,远处闪现出楚非玄的身影。
嘶吼声震落路边树上的积雪,“快走!”
随知许立马催促车夫,“快掉头。”
她攥紧手心,车帘外远处楚非玄一身血衣,不见阿耶阿娘,也不见柳绿。
长安的身影渐渐远去,楚非玄身后的箭手不断追击,长箭划破寒风,势不可挡。
“保护好娘子,赶紧撤退。”濮阳恺意识到不对,吩咐四下随从。
一路颠沛流离,直至远离长安才摆脱他们,楚非玄大口喘气,“我们中计了,家主他们根本不在刑部大牢。柳绿……没有出来。”
楚非玄肩部、腹部各中一箭,他可见凶险。
夏晚从屋里出来,她没有武功,便先行离开长安。
“你怎么伤的这么严重?家主他们……”夏晚说不出口,只能招呼随从将楚非玄带下去疗伤。
随知许默不作声,濮阳恺想说什么,却也是无从下手。
深夜,濮阳恺见她屋子里的灯没有熄,敲门而入。
看见她还在书桌前,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濮阳恺看见书桌上满满一碗药,他伸手摸碗,早已冰凉。
不由皱眉,“药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必了,不差一顿两顿的。”随知许瘫坐在椅子上,捏了捏鼻梁。
“不行,你的身子……”
“反正它永远都是这样不是吗?”
濮阳恺哑然。
随知许不想多说,烦躁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不行,你需要喝药。”濮阳恺道,“这种时候你的身子才更重要,你的每一步谋划总要亲眼看着它实现才能放心吧?更何况,家主和老师还在等着你。”
“抱歉。”
濮阳恺摇头,“该道歉的怎么会是你?我去把要给你温温。”
……
赢不了吗?
随知许皱眉,她做了这么多,这些年间以金陵为起点布局至长安城外营扎寨,为什么司马显总是会有惊无险地避开,仿佛上天都站着他这边。
“阿灵,江山已经改朝换代了。”
城外军营,朝阳身着盔甲立在随知许面前,明明她才刚出月子不久。
随知许看着桌上的棋局,不应该,却偏偏棋差一招。
“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这句话不知道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阿灵,公主。”濮阳恺掀开营帐,神色匆忙,霎时间随知许有了不好的感觉。
“怎么了?”
“老师他刚刚自刎殉国了,尸首被他们从城墙上推了下来。已经派人去接回来了,至于师母,没有下落。”濮阳恺语气哽咽,丛澜是他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私心早就将丛澜当做父亲一般敬重。
随知许身子踉跄,阿耶?
营帐内可以听见符明光的怒吼声,“找不到就去找,什么叫做没有下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
她的头好痛。
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随知许,你不是自称天纵奇才,算无遗策,可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不对。
谢仙谢毓阵死军前,阿耶过世,阿娘下落不明,还有无数的百姓将士。
“阿灵,你冷静一下。”
随知许抬头看向他,“你也会死吗?”
濮阳恺愣了一下,搀扶住她的身子,认真道,“我不会。”
丛澜自刎军前,全了气节。军中将士站在两侧神情严肃,外头将士用台架将丛澜的尸首运回来。
随知许在一声声“丞相一路走好!”中走进他,她跪下身子一点点掀开白布,往日风情万种的脸苍白无力,白净的脸颊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
待她看见丛澜脖颈处由深至浅的伤口时,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阿耶……”
丛澜虽然喜欢下厨做饭,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
“没轻没重,阿娘会讨厌你的。”
雪晶在随知许的额头留下冰凉的触感,冰雪化水连同泪水一同流下。
随知许将头埋在丛澜的身上,嘶喊声如雁长鸣,“阿耶!”
钟鼓哀鸣,白幡翻飞。天地之大,雪是否落在任何地方,随知许不知道,或许长安大雪,而远处的荆州天朗气清。
可眼前的景与人,随着一声声“丞相走好”永远烙刻在她心上,挥之不去。
圣上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营地中央,满脸惆怅,“丞相竟然就这么先朕一步去了。”
他脑海中是否怀念起过往中中,想起年少君臣心心相惜,想起多年共事之情,随知许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之后她没有阿耶了。
“阿灵慢点跑……”
“你长大了不要总是缠着你阿娘……”
“我家的孩子纵使再放肆也有我在后面撑腰,我一日不死,便用不着你担心。”
“你此去荆州,一路小心。”
……
为天下苍生请命,为国而死,名垂青史。
他做到了。
随知许心脏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满天的白幡与飞舞的白雪融为一体,她的手落在丛澜冰冷的胸膛上,寒风与飞雪冻得她没有知觉。
濮阳恺搀扶起失神的随知许,“阿灵,让老师下葬吧。”
随知许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濮阳恺只好馋着她,嘱咐接下来的事。
濮阳恺答应了随知许,可他是为她死的。
昨日誓言犹在,今朝司马显进攻。
大齐楚非玄重伤、威远将军周长远双腿残疾、怀化将军等多名将军阵亡、丞相殉国……一桩桩一件件打击着大齐军队,军队节节败退,司马显犹如得天助力。
大齐不得不后退,撤退路途中,随知许一个病秧子更是艰难,饶是朝阳派来人手保护,箭矢还是瞄准了她。
“阿灵,小心!”
“噗嗤——”一声,濮阳恺替她挡箭,正中心脏。
“师兄!师兄!”随知许转身抱住倒下的濮阳恺,他的身子一瞬间变得沉重,眸中的柔光愈发不舍。
含血的嘴一张一合,“不要哭,对不起,我食言了。”
随知许摇头,语气哽咽,“不是的,不是的。”
随家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她的海东青也在寻找成玉和随楚客的路上夭折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要死,你答应过我的,求求你……止血药呢,你等一下,我身上有的,我给你上药,我给你上药……”
濮阳恺努力露出笑,轻轻擦拭随知许眼上的泪珠,“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触碰到你了,我……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娘子,我们快走吧。”身边的侍卫一边替她挡箭,一边催促随知许。
随知许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她忽然觉得活得没有什么意思,她早已身子垮掉,亲人相继离世……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走?”紧要关头符明光一把抓住随知许抱在怀中,凭借她现在的力气真动不了。
濮阳恺露出笑,像是告别。
有点可惜,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去。不过也好,她还活着。
他从未真的说出过那一句,我爱慕你阿灵。
自从濮阳恺死的那一天开始,随知许一言不发。
朝阳亦是身心疲惫,她的幼女尚在襁褓之中,白日她处理军务,与圣上和大臣商讨下一步,每每深夜才可看一眼她。
“阿峤,她已经睡下了。”楚时泽从身后环抱住她。
朝阳闭上眼,轻声道,“辛苦你了。”
楚时泽摇头,“比之国事,我只是照顾囡囡而已。”
“今日我派人找回了濮阳郎君的尸首,夜里被野兽咬去一半,还是晚了些。我真怕阿灵出事,她看起来……”朝阳重重叹气,如今情景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活不下去。”
符明光因为找不到随赫的下落而脾气暴躁。
几月后,大齐还是败了,朝阳作为公主,自刎于军前。当晚的话一语成谶,楚时泽一介文人带着孩子,根本没有存活的余地,司马显要的就是赶尽杀绝。
符明光带着不死不活的随知许归顺,她终于找到随赫的身影,可惜,是一具枯骨。
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因。
丛澜已死,司马显急需稳住天下文人,他不能再杀符明光。
符明光清楚这一点,因此她愈加放肆行事。
朝堂之上,她敢公然挑衅司马显,“随赫死的不明不白,还想让世家臣服,痴人说梦。”
司马显不理会她,她更是敢于主动出击,“我倒是想要问问顾娘子,随赫怎么在你眼皮子底下死的?”
“亦或是叶娘子?总不能是郡王妃吧?”
一而再再而三,符明光所言,朝堂上皆是闷不做声。
不知为何,上首的司马显未曾阻止,一个上午众大臣战战兢兢,直到退朝的喊声响起,他们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御书房中,司马显神色凌厉,若非稳定气运,他真想连符明光也杀了,没想到符明光也算是功德之人,当真是兢兢业业为民请愿的好帝师。
符明光为民深受冤屈,尽管一时被复仇蒙蔽了双眼,手段狠辣,但她多年致力于天下公正,无数次站在风头浪尖上为蒙冤的百姓遮风挡雨,积攒无上功德。
司马显一时之间拿她无法。
符明光找遍天下名医为随知许疗养身体。
皆无果。
范令璋带着药王谷的医师上门拜访,他冲范令璋摇了摇头。
屋外,医师道,“脉象已弱如游丝,纵悉心温养调护,寿数亦难逾五载。如今她心结难解,恐至多一岁,少则……她已然是无力回天。”
他难得脸上沉下脸色,“一点办法也没有?”
“子瑢,你动心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她活不了多久了,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吧。”
“少废话,我问你有没有办法?”
“我要是有办法,我能不跟你说吗?”
范令璋最后守在随知许身边,他需要承认他确实动心了,他爱上了一位必死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都没用。
仲夏五月中旬,岭南今年的茉莉开的极盛,范令璋专门要了几盆新鲜的花,挑了一盆他眼中最完美的茉莉。
茉莉,莫离。
即使范令璋知道如今的随知许大概不会分出心思,那便将它寄予对她的生命吧。
临走前范令璋对着镜子望了一圈,眉头紧皱,“好像还是刚才那件好看。”
阿福:“我的郎君啊,你已经换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衣服了。就您这磨蹭劲,天黑都见不着随娘子。”
“你懂什么?”范令璋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娘子生病,再看些阴沉沉的物件,心情岂不是更不好?”
“得得得,不过属下要提醒你一下,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晌午了。您觉得符大人会留您一顿饭吗?”
范令璋:“……”他觉得不会,若不是他找了药王谷的人,符明光都不可能让他接近符府。
“那便这件樱红色的,把我翠色的玉佩拿过来。”
范令璋穿戴整齐,捧着洁白鲜艳的茉莉上门拜访。
“随娘子今日如何?”
符家的侍女摇摇头,又点点头,“娘子清晨将药打翻了一回,不过奴婢又熬了一碗后娘子还是喝了。不多久娘子便睡下了。”
范令璋微微点头,想来接近中午,随知许这个时候大概也醒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侍女敲了敲门,“娘子?娘子?”
“难不成娘子还没醒?”侍女推开门却见随知许一条白绫挂在空中。
“啊——”
范令璋立即转身,手中的花盆应声而碎,花枝乱颤掉落在泥土里。他哪里顾得上花,踏过花盆匆忙跑上去。
洁白的茉莉花沾染上泥土,娇嫩的新叶被碾压出汁液。
范令璋上前抱她下来,冲侍女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太医!”
他一步步将手指放在随知许的鼻间,没有,没有呼吸。
“阿灵!”
太医一波接着一波来,面色沉重地摇头。
她还是死了。
书桌上有她的遗书,一字一句范令璋方才知晓她幼时古灵精怪,恃才傲物,喜欢吞花卧酒,专挑亲近的人折磨。
很难想象最后她会自缢。
“吾为戏玉绍所害,困苗疆层峦之间。体羸力竭,勉力奔逃,不得已胁人以求援,然终至国破家亡。”
“殚精竭虑设机关,救亲终是徒劳,步步为营谋反击,举兵始得归长安。然亲友凋零殆尽,一着棋差,唯余仓皇遁走。终此一生,徒劳无功,如今不过苟活于世。”
“为友者,彼代吾赴死,吾竟不能存其尸骸;为家族少主,吾有负荆州百姓;为女者,吾未能报父母之仇;为臣者,君亡而吾苟活,错上加错矣。”
“夜阑梦回,亲友宛若在侧,旧日年少成名之景历历在目。今吾一无所有,不知生之意义何在。与其抱残躯苟活世间,不若早赴黄泉,或能行速些,尚可再见他们一面。大齐末年仲夏春五月二十有一日。”
手中的遗书随着范令璋手松,一张张跌落在地,她的一生随之结束。
阿耶曾经和他说死亡并不可怕,他自认混迹江湖看遍生老病死,却度不过情人关。
如何能忘?单单看她的遗书,淡薄的几张纸记载她简陋的生平,他都会动心。更何况是见过她呢?
同日,周长远过世,据说他出门被马撞飞了,长安之中不免唏嘘,他身为昔日皇亲国戚,盖因腿疾落得个好下场,却死了。
周长远与随知许同日下葬,不知为何,夏日时节下起了大雪。
满地白皑,初昭自刎殉情,为天地添上另一抹艳色,她此时才明白他的话,真可惜,她做不到。
苗疆小楼中,随知许从床上猛然惊醒,泪珠犹挂在脸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梦好真实,窒息而死的每一秒都历历在目,生前的一切更是如同一盏盏走马灯在脑海中旋转。
这是她的前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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